郊外的山路不免颠簸,楼悠舟被晃得七荤八素,难受地皱起脸,在他身边端坐的晏临溪正发着呆,双目无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终楼悠舟自己受不了撑起身,晏临溪这才回神,将软垫放在他身后,让他靠得舒服点。
“你酒醒了?”
楼悠舟哼笑一声:“我根本没醉。”
晏临溪挑眉,“那你方才瘫成那副样子做什么?做给鬼看啊?”
楼悠舟从善如流地应下,“嗯,做给鬼看。”
车厢中半晌无言,车厢外传来倦鸟归巢的鸣叫声,远处隐约还有人语,大概也是黄昏时刻往城中赶的百姓人家。
“这次……”晏临溪一只手掐着另一只手的指节,一对眼珠子忍不住乱瞟,就是不往身边看,“就,多谢你。”
楼悠舟瞥他一眼,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嗤,整个人放松,阖眸靠上软垫,“难为你还看得出来。”他复又补充道:“但也不全是为你解围,我只不过是兴致到了。”
晏临溪无言点头,楼悠舟又问他:“你跟太子关系不好?”
车轱正辘碾过碎石,车身狠狠地抖了一抖。
楼悠舟半晌没得到回答,想来晏临溪不想说,那自己便继续假寐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却听他说:“我并不是想让他难堪。”
楼悠舟睁开眼,看向他。
晏临溪的睫毛很长,尤其是目光低垂的时候,如同鸦羽一般,落下浅浅的阴影。
他回看楼悠舟,问:“假如你,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你将至亲之人杀害,所有细节你都记得一清二楚,就像你真的亲自动了手,那当你从梦里醒来,你当如何面对你的至亲呢?”
楼悠舟看着他被掐红的指节,拉开他的手,说:“那只是梦,不是么?”
“可是……”晏临溪忍不住辩驳,却被楼悠舟打断,他言辞犀利地问:“你在梦里杀了太子?”
晏临溪缓缓点头。
楼悠舟反而笑了,“梦者,虚幻之象也,师父曾言:‘以道观梦,岂非一历程乎?’”他望进晏临溪深邃的眼眸,“亲者,缘也。缘聚缘散,皆有定数。太子殿下如今还好好的,你难道要因为虚幻的愧对伤及现实的真情?这可是懦夫的作为,六殿下竟也如此?”
晏临溪听完他的一番话,微微睁大眼睛,他心中感叹:“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这样的道理竟也不知,还不及一个少年来得通透。”
可惜他嘴上仍是不饶人,伸出手将楼悠舟的额发揉乱,笑斥他:“人小鬼大!”
楼悠舟止住他乱动的爪子,愤愤控诉:“你也没大到哪里去好嘛!撒手,揪到我头发了!”
马车进了城,行驶得平缓起来,却因街道上络绎不绝的人群,行得更慢。
待马车传过西市,街道上忽而传来嘈杂声,晏临溪掀开车前帘幕,问驾车的侍卫:“何事喧哗?”
侍卫来报:“回禀殿下,应是普通百姓闹事。”
谁知远处那个褐衣白发的老者一见他们的马车,便匍匐着爬了过去,嘴里还神叨叨地念着什么,行人见他此番疯状纷纷避让。
侍卫拔刀拦住他的去路,呵斥道:“贵人车驾,速速避让!”
楼悠舟探出脑袋,懒散地打了个呵欠,语调悠悠问:“干什么呢?扰我清梦。”
闹事的另一方认出了楼悠舟,恭身问候:“世子殿下安好。”
“哦?乔老板。”楼悠舟看着不远处身穿紫红褙子的睦贺楼老板娘,这个时时刻刻光鲜亮丽的女人,此刻却发髻凌乱。
他轻笑问候:“您贵安啊?”
“殿下说笑了。如世子殿下所见,这老头子几日前便昏厥在睦贺楼前,我们将他带进屋中,也好生照顾了一段时间。未料他竟是个窃贼!偷窃奴的珠宝不说,还口口声声说这钗子是他的!故奴只是将他逐出了睦贺楼,谁知他竟装疯卖傻起来!世子殿下可一定要为奴讨个公道啊!”
晏临溪斜睨着他,语气凉飕飕的,“又是你的哪个风流债啊?”
楼悠舟冷笑着瞪他一眼。
伏在地上的那位老者突然惊叫起来,其声响彻街道,引得不少行人朝此处张望。
只见那老者浑身颤抖,字字清晰地喊道:“臣!臣要告发!江南转运使张福云,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自张福云任转运使以来,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致使百姓生活困苦,流离失所!求陛下明鉴,严惩贪官恶吏,还容县一片清明!”说罢,他便又如声嘶力竭般晕倒在地。
街上顿时嘈杂更甚,附近的官兵已经依次摆开隔离人流。
晏临溪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个沾满泥灰的身影,楼悠舟问:“他口中所说的张福云该不会是……”
晏临溪点点头,肯定他的猜想,“嗯,确是五哥的外祖父。”
江南转运使张福云,张太仪的亲生父亲,故而也是晏思泽的外祖父。
当日,在西市的所有目击此事的人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说:“眼下这事,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