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天边雷云轰轰作响,不知道让多少人一夜不得安睡。
破败的宫室静静耸立,在一声又一声的惊雷中格外阴森。
病榻上,脸色苍白的男人紧紧闭着眼睛,额头满是冷汗。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绣着祥云的鞋子踩在地上,顺着向上瞧去,男人一身玄色广绣长袍,用金丝绣着祥龙出云的花样,黑金相配雍容华贵。
若是卓长钰醒着,定能认出来他就是白日里那高高在上的昭王。
赢不染迈着极其缓慢的步子,一点点移到床榻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上面昏迷着的青年,浅色的痛苦也打下一片阴暗。
“卓、长、钰。”
真真是好久不见。
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卓长钰的脖颈上,感受着底下血管微弱的跳动。
卓长钰真的是被磋磨的不轻,身上的肉都没有多少,薄薄的一层皮囊覆盖着骨骼,连带着那颗疲惫的心脏。
如今,这脖颈就在赢不染掌中,只要他想,从今往后世界上就没有卓长钰这个人,有些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永远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
赢不染手下微微用力,看着即便是昏迷中也痛苦的皱起眉头的卓长钰,脸上忽然带上了些许笑意。
卓长钰,卓长钰,卓长钰……
卓长钰。
赢不染不知想起了什么,手下的力气散开,收回的手重新垂落在身侧,指尖微微蜷起。
“呵。”
男人转过身,一如来时那般缓慢的离开,推开房门时站在门口,微微侧头看着仍旧昏死的男人,异色双瞳底部的情绪变幻不定,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殿外,数十个乌黎卫安静的站立着,黑甲覆盖全身,每个人都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宛若暗夜中的鬼魅。
大太监王耀德手里撑着伞,见赢不染出来忙迎了上去,将伞移到他头顶,恭敬叩首。
“找个太医来。”赢不染开口,“不拘用什么药,给他好好养养,别用一身病骨头站在孤面前。”
碍眼。
王耀德心中微惊,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恭敬的垂下了头,口中称是。
他们这位大王用两座城池换下来齐国那位废太子,本以为是记着当年穿胸一剑的仇,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才将人要过来,如今却要救治……
养好了再杀?
依照自家大王的脾性,的确有可能。
王耀德心中各种情绪翻涌,手中仍旧稳稳端着伞,就是一阵阵风吹来也岿然不动,安静的跟在赢不染身后离开。
一行人来去迅速,无人知晓他们来过。
卓长钰睁开眼睛时,是第三日的清晨。
瓢泼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温热的阳光普照大地,耳边还能听见远方传来的不知名鸟叫。
身下是干净的床,屋子简陋,却也比寻常百姓家的屋子要强上些许,非要说的话也能称上一具素雅。
这本也没什么,可怪就怪在,无论是眼前这间屋子,还是寻常百姓的房子,都不是他这个阶下囚该呆的地方。
他应该在天牢地牢之类,老鼠遍地爬的地方才对。
卓长钰双眼望着帷幔发呆,连身侧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不知道,直到来人轻轻唤了声“公子”后,他才算是回过神来。
眼前人是个年轻的小厮,模样周正,瞧着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有些瘦弱,一双眼睛大的惊人,就那么直直的望着他,见他的目光转过去时还甜甜的笑了下,又高声喊了句:
“公子!”
卓长钰揉了揉眉心,问出了个有些傻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昭王宫啊!”
“……那这间屋子呢?”
“不知道。”小厮诚实的摇了摇头,解释说:“当年大王登位,一口气砸了好多宫室的牌匾,如今除了每日上朝的勤政殿外,别的殿宇都是没有牌子的,我进宫晚,连这些殿宇之前叫什么也不晓得。”
卓长钰垂眸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腕,隐约还能闻到自己身上传出来的药香。
“赢、你们大王,打算如何处置我。”
难不成还能是好心为他疗伤不成。
“大王说要治好你。”
“?”
卓长钰放下手,眸光深深望向眼前一脸天真的小厮,“他疯了?”
“公子慎言!”
小厮一下子跳起来去捂他的嘴,满脸惊恐,连尊卑都顾不得了,吓得声音都在抖:“这种话都敢说?你不要命啦!宫里到处都有乌黎卫,说不定一会就进来砍了你的头!”
卓长钰没有推开他的力气,只好用眼神示意他自己晓得了,等小厮颤颤巍巍的将手挪开才又张嘴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卓长钰几句话便将这小孩套了个干净,知道了他原名叫赵七沟,是家里第七个孩子,他娘走路时不小心跌进了路边的水沟里,救上来时动了胎气,直接在路边生了他,家里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后来吃不起饭了,进了宫,管事说他这名字污了主子的耳朵,便做主改成来顺,进宫不久,直到今天还未满三月。
前几日昭王放话要安排人跟在卓长钰身边,有点脑子知道卓长钰身份的人都不愿意来,生怕哪天昭王兴致起来直接把人一起玩死,推来推去,推到了来顺这个孩子身上。
卓长钰半垂着眸子,心道:“原来是个替死鬼。”
今时今日来做卓长钰的身边人,着实不是个美差。
如今昭王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要救治他,这份“好心”还不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卓长钰自己的生死都在一线之间,更没有功夫去管这孩子了。
“你出去吧。”卓长钰闭上眼睛,忽然有些累了,“我想自己待会。”
没听到人往出走的动静,卓长钰又睁开眼,正好瞧见这孩子委屈巴巴的趴在床边,与他对上视线时还一撇嘴,更委屈了。
“公子,大王说叫我跟着你,一直跟着你,不叫你一个人待着。”
眼线。
卓长钰一抬眸子,又瞧见那孩子巴拉则自己的头发玩,便又在心中叹息一声。
还是个不太聪明的眼线。
卓长钰由他行动,左右如今他心气已散,昭王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就是将他活剐了都无所谓,更无所谓于一个孩子的监视。
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卓长钰又重新闭上眼睛缩回被子里,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边晚霞映出红光,洒在屋子里金黄一片。
那白日里的小厮已经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口水糊了满脸,全无半点警惕之心。
卓长钰扶着床边下地,身上还是软趴趴的没有力气,只得将灯柱冲做了拐杖使用,挪了没几步便摔倒在地,过于宽大的衣袖还将一旁桌面上摆着的书简摔落在地,弄出一阵好大的声响。
卓长钰扭头去看来顺,却见那孩子只是翻了个身,随后便继续打起了呼噜,显然睡得还很沉。
卓长钰垂下头缓了口气,随后抬手去收拾地上的竹简,动作却忽然一顿——
那竹简上赫然写着“你好宿主”几个大字,姿态诡异,不像当今文字,卓长钰自问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字体,却莫名其妙的能看得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