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挤在一张四方桌前，刘阿姨忙了一个早上，烧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却很安静，谁也不说话，连李淼淼都会看眼色，默默地啃鸡爪。

小姑父开了一瓶白酒，顾泽桉陪他喝了小半杯，几口下肚，胃里就不太舒服，菜也吃的少了，其他人吃的也少，只有李焱饕餮进食，可一桌子菜还是剩了大半。

快吃完的时候，顾教授抽了张纸，抹了把嘴后将纸巾捏在手心，手指不断在纸面上磋磨，眼神环视一周，像在看学生，最后落到顾泽桉脸上。

顾泽桉感觉他在看自己，做着微醺的样子，用一只手撑住额头，撩开一缕散乱的头发，遮住顾教授投来的视线。

顾教授说了一大段话，在漫长的、煎熬的客套后，他说：“倩雯年底搬来这里住。”他又看刘阿姨，“下次吃饭叫上小杰。”

刘阿姨尴尬又羞怯地点点头。

小姑筷子落了地，非但没捡，倒更像是故意往地上砸，人还没站起来，脚已经往外挪，跨过那条长板凳，厉着眼说：“来了坐哪儿？还有空位吗？”

顾教授抿着嘴，不予她计较。

小姑父醉了半截舌头，拽她一把，“哎呀，这八人桌，不还有张位置吗？”

“家里还有条狗呢！”小姑架势凌厉，眼圈却通红，抽回袖子，风风火火往外走，谁也没看见她淌下的眼泪。

刘阿姨面露苦色，不闹也不吵，两只手放在桌子底下扭成一团。

“别理她，她更年期了。”小姑父讪然垂首，兀自饮酒。

顾教授的叹气在落针可闻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刺耳。

“我去看看小姑，你们慢吃。”顾泽桉站起来。

李焱冒了下头：“哥，你这就吃好了？”

顾泽桉低垂着脑袋点头，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转过身后挺直腰板，和往常一样步履轻盈往外走。

隔壁屋里，小姑没上二楼，坐在后院小菜圃那儿，木愣愣地看着月亮下爬进院里的藤蔓。

顾泽桉知道她心疼自己，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起，就把顾泽桉带在身边，那会儿还没有李焱，顾泽桉刚会走路，小姑自己也才大学毕业，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当了便宜妈。

顾泽桉拖了小板凳过去，蹲坐在两块砖头大的小凳上，他进门时在客厅抓了一把开心果，坐下后剥着吃。

小姑那眼泪还没擦干，就见他吃上了，恨其不争地搡他肩膀，“你还有心思吃！你爸他就要有新儿子了！”

“什么新的旧的。”顾泽桉剥了一颗塞进她嘴里。

小姑用门牙磨着那颗开心果，摆手：“不行，不能让他俩结婚。”

“他俩是自由恋爱，该结婚就结婚，回头问问他们办不办婚礼。”

“桉桉，你是不是傻了？你爸要是结了婚，这房子，这存款，就说这房间，还能有你的吗？”小姑恼怒道，“我看你就是读书读傻了！”

顾泽桉苦笑：“姑，我整天希望你们支持我自由恋爱，结果到头来，我还反对我爸再婚，有这样的道理吗？”

小姑的眼泪泄洪似的流了下来，伏在顾泽桉的肩膀上，发泄般拽他的衣服，又打他的背，哽得泣不成声，“你怎么就不能正正经经谈个女朋友！你怎么就非要搞那套！”

顾泽桉被她拽得身体摇晃，他转头望向夜空，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他的房间，掩在那棵梧桐树下。

有些人可以体谅他，却终究无法理解他。

也有些人，体谅与理解皆无果，只能假装视而不见。

如果小杰住进那间房，能不能砍掉那棵梧桐树，让记忆里的房间重新变得敞亮。

*

同学聚会在五月二号晚上，中午李焱把女朋友带回家，两家人上饭店吃了一顿，小姑心情焕然一新，顾泽桉看得啧啧称奇。

饭后，顾泽桉把人送回老房子，稍坐一会儿后就要走。

他坐上车的时候，小姑和淼淼来送他，往他车里扔了两袋核桃，让他补补脑。

顾泽桉哭笑不得，扎紧袋口放在地上，冲两人挥了挥手。

顾教授站在家门口，顾泽桉汽车开出去，转弯的时候才看见他，视线里的父亲从来都是这般冷冰冰又硬邦邦的样子，汽车减速，像是要停车，拐过这个弯后，顾泽桉踩下了油门，将世界扔在脑后。

自己家里空空荡荡也没个人气，东西放下后，顾泽桉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戴上精英的假面，出发去同学聚会的酒店。

汽车开进酒店停车场，时间还早，他坐在车里深呼吸，突然有人敲自己的车窗，还没竖起来的心理建设，抖两下就塌了，一扭头，竟然是柯宴。

顾泽桉松了口气，放下车窗，“你怎么在这儿？”

“陪我小叔来凑个热闹。”柯宴穿了件薄款的皮夹克，里面穿休闲白衬衫，打松垮垮的黑领带，随性但又有型。

“你小叔人呢？”顾泽桉问。

“他早到了，我打车来的，没跟他一块儿。”柯宴拉开车门，“下车吧，咱们进去。”

顾泽桉刚从车上下来，远处走来一人，身材圆润，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嘹着嗓子喊：“这不是班长嘛！”

顾泽桉循着声音看去，眯了下眼睛，不认识，他礼貌微笑，表情十分温和。

那人走近后，朝顾泽桉伸出手，“是我啊，李程，体委啊，上课坐你后面那个，不记得啦？”

顾泽桉确实没印象，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和他握手，“李程嘛，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