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没有上去。
否则。
容嵊面无表情地瞧着监控里走廊上的女人。衣服跟出门的时候已经不一样,墨绿色的上好丝绒,服服贴贴熨着过分妖娆的身段,在璀璨夺目的灯光下裸露出来的那一寸寸皮肤越发白,白得几乎有些教人刺眼。
路过的几个客人,肆无忌惮地将眼光在她的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几眼,要不是身边有一个阿德。曾经的雇佣兵身上散发的气息与常人不同,都是人精,没有人会轻易给自己找麻烦,当然,喝醉酒的蠢蛋除外。
喝得醉醺醺的人不长眼,酒壮色胆,直勾勾地看了半天,身子一个踉跄,竟然朝她扑了过去。阿德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一个反手剪,再抄了对方一脚,那人立刻疼得鬼哭狼嚎,瘫在地上半天都没有起来。大约同行的几个人听到了动静,纷纷从走廊的其中一个包房里闻声而出。倒都是熟面孔,尤其是走在最后面的那位,气质沉静,端正的五官,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明明站在那里,却突兀地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容嵊用手指关掉了手机上的监控画面,烦躁地拧起了眉心。
“周总,你家夫人刚才不是催你回去吗?你看你,好好的家花不摘非要去摘野花,没想到野花带刺了吧。”有人漫不经心地起哄笑着,将人从地上扶起,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后面跟着的三五人也笑了起来。
她原本就醉意沉了,不过靠着阿德的手才勉力撑着身体,听到这句暗嘲便想都不想,上前对着人脸就是反手一个抽,“谁是野花?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我长得像一朵野花吗?”
她本就长得明艳,这时仰起头,纷乱的卷发下露出娇小的脸,又化了妆,在灯光下简直是顾盼生辉,美得越发灼灼逼人。猝不及防被打的人刚想开口大骂,却被人这么堵在跟前仔细一打量,心里猛然打了一个突突,仿佛大热天里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一般,连说话的声都有些打颤了,“南小姐,对,对不起……我酒喝多了。”
“不对,你是酒喝得不够多。”南絮脚步不稳地再走上一步,贴着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好声好气般:“要不,让我陪你再喝点。”
男人顿时吓得脸都煞白起来,刚才的酒也醒了大半,“南小姐,你就饶了我吧,回头让容先生知道了我不死也得掉层皮。”
今天出门真是晦气,遇到鬼了。
许久未见了,不是有传闻容嵊早就不要她了吗?为什么身边那个从不离身的保镖还要跟着她,难道两人又搅合到一起去了?男人想到这里就头皮发麻,只想速战速决:“南小姐,这样,你是哪个房间?今晚的酒水都算我头上,就当我给你赔礼道歉。”
“不必了,谢谢李总的美意,你们请继续,我们先走了。”
男人扭过头,看见从走廊尽头缓缓走过来的高大人影,简直如获大赦,“那行,我们就不打搅您和南小姐,改日,改日再赔礼致歉…..”
容嵊不置可否地走到南絮的身边,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女人就算是喝醉了也是知趣的,撑着最后一丝清醒,主动将软弱无骨的身子靠向他。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任她用手缠住了自己颈脖。
原本看热闹的几个人默默侧身而立,让出了位置。只是经过某处时,怀里的女人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极其微小的动静,但容嵊如何不会察觉,不由在心里冷笑,演戏过头,遭报应了吧。
他要是不亲手接下这场戏,都对不住刚才她那样的精湛演技。
阿德来不及阻拦,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老板抱着那个女人扬长而去。心又不甘,却无可奈何奈。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个祸害,今天这场面明显就是那个女人设下的圈套,老板平时多厉害一个人,居然就这样跟着往里头跳。
现在可好,在外人看来就是妥妥地站了队。
从会所出来到车边,统统也就遇见了几个人,但有这几个人也就够了,明天大概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他原本的确还没有想好,但这个女人总是有办法逼他快速地做出决定。抱在怀里的的人装着装着,强撑的清醒大约终于到了极限,彻底醉了过去,此刻老老实实地靠在他的怀里,比起平时的狡诈倒是多了几分乖巧,看上去我见犹怜,极容易教人心神荡漾。
容嵊恍惚了一下,只抱着她,竟然不知道是希望眼前的路是长一点,还是短一些。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夜。
那夜,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他半夜的班机抵达S市,居然一个人干干地等在机场。夜里正好起了暴风雪,要不是司机眼力好,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个站在马路边的人是她。她这个人心狠,不光是对别人,对自己也是这样,连伞都没有撑一把,漫天卷地的雪簌簌地毫无方向地扑下来,身上全是雪,头发上也是,也不知道究竟等了多久。
像是在自虐,明明机场里头要暖和很多。
他原本也打算没有心软的,明明已经让车开过去了,最后却还是神使鬼差地下了车,走过去,拿了一把伞递给她。近了,才发现她的衣服极单薄,脸冻得毫无血色,仰起头,偏偏苍白的唇像是涂了一层极艳丽的红,就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朵红色罂粟。她说:“我学会了,你要不要再试一试?”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这才恍然明白她根本没有懂那一次他叫她滚的真正意思。
可她却仍然一板一眼地继续,连刻意贴上的颤抖的身体都是生硬的,语气却是极力讨好,贴在他的耳边如情人般呢喃,“我保证,这次一定能让你满意。”
然后,没有然后。
她就这么昏了过去。
他也是像现在这样一把抱起她,靠得更近了,才发现刚才以为的雪地里的那朵红色罂粟,竟然是她自己咬出的血痕。
醉酒真好,连梦都不用做一个。
南絮睁开眼,正巧瞧见黑漆漆的的天幕上有几颗稀疏平常的星子。也可能是因为太黑了,头顶的天幕此刻看上去就像砚台里刚磨好的一汪墨汁,融稠得化也化不开,反衬出了那几颗稀疏平常的星子格外明亮。
南絮想起很小的时候,每年暑假母亲和父亲常常会把她送到郊外的外婆家。那时大气污染没有现在这样严重,挂在天上的星子又大又亮,她和几个表姐妹惬意地躺在院子里冰凉的竹床上,旁边的矮几,则放成一盘在古井里冰镇过的西瓜。那个时候外婆待她也极好,常常坐在她身边,一边摇着手里大大的蒲扇,一边拍着她的背,低声咿咿哑哑地唱着戏文里的曲子。外婆年轻的时候是文工团里的台柱子,年轻的时候样貌不错家境又好,追求她的人趋之若鹜,她偏偏挑上了各方面都不起眼的外公。后来家道中落,娘家在城里的房产悉数被变卖,她也被迫搬到了城郊的小镇住下。但她总能将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云淡风轻,腰板挺得笔直,从来不见颓色,教人见了就不由敬三份。
这辈子唯一抬不起头的,大约就是因为她的那些事情。外婆那双历经世事不轻易泛起波动的眼仿佛瞬间被大雪封山,白茫茫的一片,再也无了往日的神采。一直挺拔的背仿佛一夜之间驼了下去,常年院门紧闭,不再与她,也不再与人来往。是她对不起外婆,老人家一生好强自重,从不叫人轻易看低,偏偏末了因为她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嘲笑唾骂。
可她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