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达局促无措,担忧这问题的背后是否还隐含着别的意思,自己要说错一个字,便又会受到像方才一样“嘲讽”。而韬然却明白,季先生绝无恶意,更因为相信弟弟定能给出不错的答案,便无声示意,鼓励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被哥哥推着上前了一步,又见面前的怪先生确已不像方才那般目中无人,反似有了几分虚心求教的意思,智达鼓足勇气:“从书中来,尤其是先贤大家所著之书。”
蒋岌薪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这见解,又是怎么来的?”
“学堂先生教了很多,所谓‘书犹药也,善读可以医愚’,‘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力学如力耕,勤惰尔自知。但使书种多,会有岁稔时’……”
瞅着眼前的少年那副呆呆背书、空嚼文句的样子,怪先生脸上浮现出一丝抑制不住的失望,温柔地摇了摇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书,好比水源,会用,那当然是滋养心智,铺展前程;可若不会用,只照本宣科、硬钻书眼,终将使其丧失本应有的灵动之性,沦为一潭死水,到头来,别说科考,就连平常的为人处世也会出毛病。”
听见蒋岌薪竟如此说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黄氏心中对他的评价急转直下,以至生出些许敌意,差点甩开步子走人,但见智达听着这话不仅没委屈生气,反倒眼中有光一闪,神情就像个终于被抓到了症结所在的病人,“……还、还请季先生指教。”
蒋岌薪并不客气:“单单沉迷于文章字句中,久而久之,眼界心量难免变得偏狭,以致好好的一个人终成无用书簏。世上那些腐儒大多就是这么来的,他们只盯着那些已成定章的‘死物’,却看不见身边随处都是的、‘活’的学识。”
“先生,何为‘活的学识’?”智达有些紧张,他期待着答案,更怕答案最终让自己失望。
蒋岌薪呼出一口气,“人这一生啊,学识这东西所包含的,远不止书中文义。”他边说,边收起了一旁的屏风,“解放自己的神思,多向眼所见耳所闻的一切求教。”
智达看向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半知半解,“请先生明示。”
“欲开思路,一是要多与人交谈,尤其是长辈。他们胸中诗书或许没你多,但真正的见识、懂得的道理,并不比你少。当年李太白差点半途而废,不是遇着了溪边磨铁杵的老太,受到激励,遂‘还卒业’的嘛。当然,聊归聊听归听,还是得加上自己的思考判断,否则万一碰上的是错的人,那可惨了。于此,你身边就有两位可为人师的。”
顺着蒋岌薪的眼神,智达看看母亲,又朝哥哥略带羞歉地笑了笑。
“二是勿轻忽自然之美。天地旷达,运载万物,这世间能教你的,比书中多,多到难以言喻。总之,能从生活实践反悟书中至理,才算真正读懂了先贤之语,这样无论是用作八股文、应帖诗,或是接待人生顺逆起伏,总有一条是明道,让你心中有所依、有所念、有所爱。总之,‘学识’大多时候必须结合上‘见识’,才能成为真正有用的东西。”
话音落下,整个医馆莫名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几秒后,还是柜台前的顾客最先回过神,拍了拍翟檠顿在半空的手:“诶诶,你们生意还做不做的?艾灸、抓药、唠嗑啥的都归在一个前堂,那儿许多隔间你们是用来赁给人住的?!”
翟檠慌忙道歉,加快了手上打包的速度。
想要传授给他们的心里话已吐得差不多,蒋岌薪瞬间丢了那难得的深沉,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激灵,挤眉弄眼,像是被自己刚才说的那一番大道理给恶心到了,“噫……那个,我就是一时嘴快,胡乱叨叨的,你听听也就算了,毕竟我也只是一介俗人。”
韬然早已听懵,黄氏虽可谓一个字都没听懂,却直接从智达崇拜的神情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智达扬起捡到宝似的笑容,激动得竟有些语无伦次:“嗯嗯!其、其实您说的这些都是书中常见的道理,可我却从未去认真品读过,只想着照本宣科、强搬韵律,以为凭此便能如愿……今幸得先生点拨,智达茅塞顿开!”说着,拱手作揖。
蒋岌薪简单粗暴地扶住他的胳膊直接往上抬,略不耐烦道:“受不起受不起啊,说得不定全对。唉,我自己都做不到,还杵这儿教人呢。我就是看不惯那些死读书的呆子……我有个老相识,就是这样。”
智达像是想起了什么,垂下眼睑,整个人忽然冷静。
蒋岌薪转身向那尚未完全理解此番情景的黄氏:“婶儿,平常可让他多干些家里的杂活儿吧,毕竟什么人也不能一天十二时辰都在读书啊,别到头来书还没读够,先养成了一个四体不勤,甚至连衣食住行都无法自己照管清楚的公子哥呢。”说着,他略带歉意地笑笑,在声色上,努力让自己的整体态度显得尽量委婉。
柜台后的翟檠眼睁睁看着这副画面,感觉简直颠覆了那由相关记忆筑成的某部分认知,在他看来,蒋岌薪没准已将毕生限量的亲和力都用在了那一家人的身上……
黄氏应付般的一颔首,季先生便权当她认同了自己的观点,“对嘛,人啊,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都不可完全避离生活琐碎,神仙都需其间烟火气供养呢,咱凡夫俗子,万不能被所谓‘功名’蛊惑,而本末倒置了。”
智达抬起头,像是经过一副苦思,终于说服自己回归到了现实,神态与先前大为不同,收起了那几分若隐若现的矜傲,变得沉静而谦逊。嗫嚅几秒后,他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十分认真地向蒋岌薪问道:“先生,我若院试失利,之后能回来,拜您为师吗?”说到一半,他莫名结巴了一下。
听言,黄氏百感交集,心疼却又无奈。而见弟弟竟就此自动脱离了那由文章诗句所堆砌的美梦,韬然的嘴角不自觉扬起,那是自责与对未来的担忧,夹带着些许欣慰,以“笑”的方式,浮现在了脸上。
蒋岌薪直接用眉眼表达出了无声的诧异。
“我、我想好了,若一次不中,便不再浪费时日与钱财,跟哥哥一样,寻个喜欢的行当,——不、不喜欢也罢,足以谋生就行……我不想再看娘和哥哥为了学堂每月的脩金而愁眉不展的样子了。我不如回来,拜您为师,立志做一位济世救人的良医。”
处于少年正对面的位置,蒋岌薪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说这番话时,那包含在其声色中的不甘,甚至是隐隐的怨愤。他上前,拍了拍智达的肩膀:“年方英妙,怎可现如此颓丧之态?抬头,挺直身子,别佝偻着像个小老头儿!考也好,不考也罢,人生路不止一条,退而求其次又怎么了,若是选对了,还不定是‘次’呢。”
智达抬头,眼中的光稍稍恢复,“先生,怎样才知,选的路是对的呢?”
蒋岌薪抿了抿嘴,神情像是在吐槽“你怎能把这么难的问题丢给我?”他吸了下鼻子,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说:“路走得对不对,只有你自己说了算。自己过得快活足意,无愧于心无愧于人,坦坦荡荡,即便清苦一生,惹人嘲笑,那也是走对了;若是所求不得,以至愈求愈失,苦了身边人,苦了自己,那纵有万贯家财,受千人景仰,也是大错特错。”
听着听着,智达不自觉睁大双眼,神情满含期待,仿佛觉得只要先生接着说下去,自己就能真的开窍了。
见他那样,蒋岌薪似勉为其难地继续说道:“人有千种万种,自然也有千万种活法、千万条路,倘若都可着一个道上奔,那这世间得多没劲儿啊?无论考没考上,无论还想不想考,左右你还得不停地学习,这是不可能变的,除非你想把自己活废了。积学以成,但能将周遭的一切用自己的眼去看,用心去体味,你才算真的在‘学’。”
对此,智达像是仍不太满意,索性问道:“先生,那如果您是我,您会如何选择?”
蒋岌薪猛地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大段话都白说了,疲惫捂脸。“我不可能是你,你也不能是我。给你打个比方好吗,书中的道理好比铜板,别人的经验是银锭,而用自己人生的所思、所感悟出来的东西,才是金元宝。都说考取功名考取功名,可即便最终考中了,所谓功名就定将随之而来吗?不。所以执念,有时可谓人心里最坏的东西。”
智达无言以对,神情略显呆滞,仿佛尚在消化这一番“大道理”。韬然脸上浮现出与以往每次都不同的敬佩之情,径自上前,替弟弟也为自己,向蒋岌薪深深地作了个揖。
“行行行,够了够了!别夭我寿啦!”蒋岌薪嫌弃地向他撇撇嘴,说完,却倏地卸下了那不耐烦的神情,对黄氏拱手道:“今日本是为婶儿看诊,不想因忽然念及某位故人,便不由自主平添这一番迂阔之语,颇有失态处,还请见谅。”说完,直接转身,冲翟檠挑了下眉,“翟叔,我十五那天给你的方子,药点好了吗?”
翟檠点头,作了个“你放心”的手势,从身旁药架取下一吊药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