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随之入内,两方随行只数人,余下的船只都远远退避。诸军屏息,唯闻波涛浪涌。
小舟随波浪起伏,并不安稳。
宗棠齐坐在成之染身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冷眼打量对面的晋国司空乙旃比延,早在围城时他就见过对方,那老臣死死地抓着船边,生怕一不留神掉进大河里。
另一侧崔湛则神情平静,目光与成之染一触即分,只是礼貌地笑笑。
他的出现令成之染意外,毕竟只是清流的国子祭酒,没想到当真是晋主近臣。她思绪沉沉,忽听慕容颂问道:“这几日我有一事不解,要当面问一问长公主。”
成之染勾唇一笑:“陛下但说无妨。”
慕容颂紧盯着她,道:“蠕蠕几番寇边未果,如今怎会突然破我长城?”
成之染微微垂眸,亲手为对方斟茶,茶汤在盏中猛烈晃动,却始终并未溢出。
“芮芮自然不会,可我朔州的斥候迷了路,渡过君子津,不知不觉竟到了云中城,还真是一桩奇事。”
慕容颂把脸一沉,尚未发作,乙旃比延怒道:“长公主竟与蠕蠕勾结,实在令人不齿!”
“司空——”慕容颂皱起眉头,乙旃比延只得噤声。晋主转头看向成之染,眼中闪烁着寒光:“如此处心积虑,你想要什么?”
成之染笑道:“陛下的承诺。”
慕容颂握住了案上的茶盏:“承诺?”
四周冷不丁安静下来,连波涛声都仿佛远去。
成之染好似望着他,目光又好似越过他远去,嗓音在空旷中却显得幽寂:“我想要陛下退兵,以河为界,从此以后,晋军再也不踏过大河一步。自征战以来的战俘,各自返还故土。”
慕容颂沉思不语,身旁崔湛轻笑了一声,道:“殿下难道忘记了?如今亡土失境的并非我朝,如何能以河为界?”
他虽未明言,那神情分明在说,到嘴的肥肉,哪里还有吐出来的道理?
“崔郎此言差矣,”成之染轻轻摇头,“想来诸位已知晓,璧田城守军业已突围,北青州守军打回了青鱼城。难道诸位仍要让将士曝露于野,日复一日地消磨?”
崔湛眸光微动,抿唇不语。
成之染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北方,接着道:“此番不曾与贵国太子相见,甚是可惜。倘若他昼夜兼程,如今或许已经在云中城整顿防务了罢?芮芮可汗见到他,定然欢喜。”
晴空中了无云翳,日头越发毒辣起来,将众人面庞烧灼得滚烫。
成之染从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茶,抬眼瞥见慕容颂面沉似水。
“巧言令色,”他斥道,“蠕蠕何惧之有!”
“陛下,”成之染放下茶盏,似有些无奈,“我的关中兵马都是江南儿郎,在河上飘着再久也无妨,况且还有精兵良将在长安待命。只是贵国将士远道而来,怕是受不得中原暑气,不如早日北归,以免埋骨他乡。”
“你要河南之地,从我手中夺去才是真!”慕容颂蓦地拍案而起,声如寒冰,“在这里虚张声势,以为我怕你不成?”
徐崇朝立刻踏前一步,长刀已出鞘三寸。宗棠齐也握住了刀柄。
成之染抬手制止,迎着慕容颂的目光缓缓抬眸。
对方眼底寒芒如利刃,翻涌着铁与血的气息,微微倾身时压下黑云般的阴影,连风丝都仿佛凝滞。
成之染依旧不动如山,明明是仰首看他,眼神却好似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恐惧,没有动摇,甚至连戒备都懒得掩饰。
慕容颂忽而一顿,不由得攥紧了掌心。他惊觉对方看着他的目光,与看着河上的浮木并无二致。
这让他眸中一暗。
“陛下误会了,”成之染终于开口,面带浅笑,道,“我平生所求,不过是百姓安居乐业。河南动荡,塞北纷乱,都并非我所乐见。倘若能得陛下允诺,我即刻下令舟师撤去,放贵国大军北归,也免得两败俱伤。”
慕容颂一言不发。
成之染又取出一方木匣,道:“以兵威相迫,实属迫不得已,我亦有愧于心。这是往年陛下的赠礼,我思来想去,还是受不得——今日物归原主。”
木匣掀开,一尊金人灼灼映日。
慕容颂瞳孔微缩,他自然认得。这金人是他占卜能否饮马河南时所铸。
铸金为己像,占祸福吉凶。金人铸成,他也如愿以偿,只是如今才发觉,并未向神灵许愿时日。
他的兵马渡河才只有半年多。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慕容颂缓缓落座,盯了她半晌,道,“长公主的心意我明白,这金人你留着罢,就当作见证。”
成之染笑笑:“看来陛下是答应了?”
慕容颂按上腰间长刀,道:“朕,还有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