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暖,草长莺飞。宫墙内的玉兰花开得正盛,熹微晨光中皎洁如雪,风枝摇曳时花团坠落,砸在匆匆路过的行人肩头。
尚书上省朝堂内,尚书令孟元策等一干重臣一大早赶来,在屋中等得焦躁。座中不时响起窃窃私语,低沉而细密,如同明灭不定的烛火。
孟元策的头发又白了许多。数月来北境战事吃紧,兵马,钱粮,转输……诸事繁杂,尚书省上下都忙得焦头烂额。他眉头紧锁,手里攥着昨夜收到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天光大亮时,成昭远姗姗来迟,眼下挂着青黑,神情也难掩倦怠。他刚刚在御座坐稳,便看见孟元策上前,心头不由得一紧。
“陛下,北豫州来报,颍川……失守了!”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军报呈上,瞥见皇帝脸色已变得铁青。
“混账!”成昭远拍案怒喝。手边的茶盏“哐当”一抖,险些从案头震落。
孟元策诸人跪伏在地,谁也不敢答话。
成昭远的声音气得发颤:“是哪个废物在守城?”
“颍川太守名为荀敬德,”孟元策垂首,暗自捏了一把汗,“慕容氏司空乙旃比延亲率大军攻打许昌城,太守不能敌,因此率残部退守项城。”
成昭远听闻“乙旃比延”四个字,眸光不由得一暗。前些日子北境来报,那人久攻璧田城不下,于是移镇虎牢关,看如今架势,竟是要蚕食淮西。
他面沉似水,将军报读罢,仿佛看到他六弟惊慌失措的脸。兰陵王成怀远虽是北豫州刺史,毕竟只有十六七岁,眼见敌兵逼近到二三百里外的许昌城,他如何不怕。
上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孟元策略一沉吟,道:“先前兰陵王派兵助守项城,再加上荀敬德手中人马,保据项城,或许尚有一战之力。”
“撤,必须撤!”成昭远扬起了声音,指尖点在军报上,道,“项城那点人马,能挡得住胡骑?让兰陵王速速将项城守军召回寿阳,务必要确保寿阳万无一失。”
五兵尚书周复岭皱起了眉头,拱手道:“陛下,若弃了项城,则淮西门户洞开。敌兵未到,我军却自乱阵脚,如何了得?”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鸦雀无声。南郡王成追远禁不住着急,周复岭固然是老臣,可说话如此直白,皇帝听了又岂会顺心。
良久,成昭远赫然从座中起身,大步朝门口走去,却在迈出门槛前止住了脚步。春风本该和煦,此刻吹在他脸上却如刀割。
初升的朝日照得堂外白地灿烂如锦缎,金陵宁静祥和,与战火连绵的北方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负手在堂中踱步,众人都面面相觑,也不敢贸然打搅。
近侍觑着皇帝的神色,小声提醒道:“陛下,该进药了。”瞥见成昭远又要发怒,他赶忙说道:“皇后叮嘱了,汤药不能误了时辰。”
成昭远勉强将怒气压到肚子里,又坐回御座。
内侍捧着药盏的手在发抖,晃动的波纹许久未散。汤药里有个模模糊糊的倒影,成昭远望见,动作顿了顿。
如此瘦削而憔悴,哪还有去岁决计北伐时的意气风发?
他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弥漫于唇齿之间。以往在寝殿喝药,他总要塞一口蜜饯压制苦味,眼下在众人面前,只能生生忍耐。
不知怎的他倏忽想起,他的阿姊曾送过蜜渍梅子给他,那蜜饯被她亲手打翻,他一颗都没有尝到。
目光逡巡之际,满堂紫袍金带,寻不见旧时人影。
倘若她还在……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药盏,掌心的斑驳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时她拿剑指着他,说他不知该如何做一个皇帝。如今的疤痕已经淡退,可是她的话,他这辈子也无法忘记。
“阿姊……”
孟元策听闻上首的声响,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中书令周士显也不明就里,两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陛下?”周士显轻唤。
成昭远骤然回神,发觉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他赶忙命内侍将药盏撤下,盯着案头的军报,却看不进一个字。
“陛下,胡虏已破颍川,项城危如累卵,当此之时,何不请长公主……”周士显的嗓音忽远忽近,成昭远盯着他斑白胡须翕动,猛地被刺痛了眼睛。
“住口!”他眼底泛着血丝,像极了被逼入墙角的困兽,“长公主镇守长安,岂能轻易出关?此事莫要再提!”
周士显顿时噤声,垂眸不再言语。孟元策欲言又止,在心中摇头暗叹,成之染离京快要一年了,皇帝与她的嫌隙并未因离别而淡漠。
堂中狻猊香炉沉默地吐出青烟,随春风散得支离破碎。
“桓不识……”成昭远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春冰,“桓不识在彭城督军,为何至今仍一动不动?”
没人敢回答,堂中又一阵死寂。
半晌,眼见皇帝又要动怒,成追远上前解释道:“桓将军麾下只有数千人,与胡虏众寡悬殊,不可不慎。”
“那便是他怯战了?”成昭远冷笑一声,“胡虏都快到淮西了,我要他这镇北将军有何用!”
一只茶盏砸碎在成追远膝前,瓷片从他颊边划过,隐隐泛出刺痛。他抿了抿唇,索性垂眸不语。
“给桓不识传信,倘若再让胡虏南进一步,我拿他是问。”成昭远下令。
朝议结束时,几位大臣故意放慢脚步。
“虽是良将,如何能以一对十?”周士显以袖掩唇,声音压得极低,“这是羊入虎口啊。”
孟元策冷不丁咳嗽一声,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如今皇帝再也不提御驾亲征的事了,仿佛当初要荡平慕容的人不是他一样。扬州征不出兵丁,领军和护军所部,又不能擅动。莫说桓不识,换了谁都要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