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元年岁末,长安风雪阑珊。
低垂的浓云压着飞檐鸱吻,鹅毛大雪将琉璃瓦淹没,天地间缥缈的依稀人语,尽数被吞得断断续续。甲兵踩着厚厚的积雪往来巡逻,一串串足迹转眼便被新雪抹平。
偏殿窗棂里透出一点昏黄,新添的烛火格外明亮,映着案头堆积的前线军报。
灯影摇曳间,成之染盯着一个个“慕容颂”的名字,墨迹仿佛要从纸页浮凸出来,在眼前插起一面高牙大纛。
“邺城……”她不由得喃喃。
殿外传来咯吱咯吱脚步声,温潜止进来通禀,派往关外的探马又送回消息。
呈上的军报很轻,探马的声音也压得极低,炭盆里噼啪一声爆出火星,却好似滚烫的铁球,将满殿沉寂烫出一个焦黑的洞。
晋主坐镇邺城,派往东方的大军南下齐地,攻克了沿河重镇青鱼城。青鱼城守将仓皇逃走,一时间人心惶惶,青兖二州数郡接连陷没。
成之染摊开舆图,手指划过冰封的大河故道,指尖传来的寒凉触感,恍惚是胡骑踏过覆雪的麦田。铁蹄比冻土更为冰冷,或许还混着已死之人的碎骨。
徐崇朝将军报读罢,皱起了眉头:“慕容颂来势汹汹,显然是蓄谋已久。如今璧田城被围,北兖州纷乱,宗凛驻守东阳城,只怕独木难支,不是胡虏的对手。”
成之染不语,那神情好似叹息。
独木难支的岂止宗凛一个。晋将乙旃比延久攻璧田城不下,于是撤了大部分人马,转而向西攻打虎牢关。慕容颂从邺城派出的西路人马,也逡巡于大河北岸,意图渡河攻打洛阳城。
司州刺史宗棠齐坐镇洛阳,既要派援军助守虎牢关,又要抵御西路人马攻击,纵然一时能抵挡得住,往后也只会越发艰难。
洛阳来的告急文书还放在案头,成之染摩挲着纸页,眼底暗潮翻涌。
秦州刺史叱卢密忍不住扼腕,道:“殿下,关中数万大军秣马厉兵,只要殿下一声令下——”
“刺史难道忘记了朝廷的命令?”上首传来成之染平静的声音。
叱卢密赫然抬头,望见对方面庞落在光影交界处,眸中折射出冰冷的光。
他当然记得,早在两国交战之初,皇帝便遣使前来,严令太平长公主把守关中,不得擅离职守,以免给慕容氏可乘之机。
“可是……”
“更何况对敌之策朝廷已有决断,我等静观其变便是。”成之染又道。
叱卢密的话卡在喉咙里。
自从晋军渡河南侵,河南淮北一带州郡风声鹤唳。北豫州刺史成怀远派兵屯驻项城,北徐州刺史钟长统则亲率大军镇守湖陆。倘若慕容氏兵锋继续南下,他们都首当其中,尚且有一战之力。
朝廷也并非没有动静。金陵派南兖州刺史桓不识监征讨诸军事,与钟长统合兵北上迎敌,又命南豫州刺史成治远派兵支援北豫州。
军师祭酒桓不为很是为兄长担心,不无忧虑道:“胡虏声势浩大,我军众寡悬殊,如何能敌?”
成之染用火筴拨弄炭盆,低垂的眼眸微微闪烁:“守城总比攻城容易,天下事亦无不可为。”
殿外风雪更急,将窗棂吹得吱呀乱响。
待众人退下,徐崇朝劝道:“如今河防吃紧,你既有周全之策,又何必作壁上观?”
成之染沉沉一笑:“我可不想落得谋逆的罪名。”
徐崇朝想起成昭远的旨意,心里也有气,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担心,皇帝一人难以应对。”
烛光在成之染眉睫上凝了层薄霜,她忽而抬眸:“他是大梁皇帝,不是那个只会躲在人身后的稚子。”
徐崇朝抿唇不语,半晌,眼底闪过一丝犹疑:“倘若他赢了慕容颂,你……”
“我不会再迈出潼关半步。”成之染缓缓从座中起身,灯烛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徐崇朝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问道:“若是他败了又如何?”
“这盘棋,就该换人来下。”
徐崇朝喉咙一紧,禁不住抓住她的手腕:“金陵还没有消息,那些事……都只是你的猜测罢了。”
“所以我还在等,”成之染眸光沉沉,灯影在她的素服上斑驳,“等一个让我原谅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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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中寒风呼啸,河滩上的细雪翻卷而起,扑在晋军铁甲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河内镇将匹娄眷勒马南望,鹰隼般的双眼眯成两道细缝,望着对岸邙山脚下飘动的梁军大旗。
“将军!探马来报,司空已破虎牢关,这两日便能与我军会合。”副将的声音混在风里,有些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