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旃比延指节叩着几案,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突然烦躁:“你待如何?”
“不如……向云中城请援罢!”
帐中登时陷入了沉默。
达奚翰的手颤抖不已,寒风将大帐吹得猎猎作响,烛火在眼前跳个不停。
乙旃比延盯着他铁甲缝隙里的血污,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或许,崔湛是对的。”
良久,达奚翰听到一声叹息。
黎明前的中军大帐,求援信写了又撕。
“臣无能……”小吏的笔锋划过绢帛,墨汁如血渍晕开。
乙旃比延想起出征前在云中城夸下的海口,布满褶皱的老脸登时有些发烫。
帐外忽而一阵喧哗,兵士冲进来禀报:“司空!南蛮在城头……在城头……”
乙旃比延抓起兜鍪冲出营帐。风雪中,璧田城雉堞上兀然立着十几具晋军尸体,个个冻成青白色的冰雕。居中那个被摆成跪拜姿势的,赫然是他数日前派去劝降的幕僚。
“备快马,”乙旃比延克制着胸膛的震颤,声音竟无比平静,“八百里加急送去云中城。”
他最后望了眼城头,薛会宁的身影隐约可见。那位刺史向他举起了酒囊,又扬手一泼,酒液浇在晋军尸体上,却好似祭奠一般。
天空又飘起细雪,乙旃比延伸手接住一片,看它在掌心化成血水。不知是雪簇沾染血污,还是掌心旧伤又裂开了。
大雪落满平城宫,殿外的梅枝不堪重负,“咔嚓”断在连枝灯影中。
慕容颂攥紧了求援信,细腻的绢帛被他揉出了折痕。
信使跪伏在玉阶下,裹挟着一路而来的风霜,却被帝王威压骇得一动不敢动。
“步骑二万,拿不下一座璧田城?”
慕容颂声音很轻,如同案头博山炉燃尽的香灰。
使者正不知如何开口,上首一把掀翻了御案,堆积的章奏笔墨哗啦啦倾泻在地。
“陛下息怒!”崔湛正要上前,却见慕容颂赫然从座中起身,狠狠将手中绢帛扔到地上。
“乙旃比延不是说三日攻下璧田城?一个个都是在骗我!”慕容颂拔刀出鞘,刀光映着他猩红的眼角,“废物,废物,通通是废物!”
使者吓得战栗不止,越发埋首不敢言。
崔湛扑跪在慕容颂面前,拦住了对方去路:“事已至此,陛下切责亦于事无补。攻城并非取胜之道,望陛下早日抉择!”
他的脊背挺直如青松,寒雪夜里也不曾压弯分毫。
慕容颂低头打量他一番,渐渐平静下来,道:“传旨,让太子率军出屯河曲,以备关中。”
崔湛抬头望见他转身,雪亮刀光将灯树劈碎,抖动的烛火轰然坠地。
“我要亲征。”慕容颂开口,声音比刀锋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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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楼头,残阳如血,寒鸦悲鸣。
成之染按剑立于洛城门上,寒风卷起她猩红斗篷,露出内里的铁甲寒光。
叶吉祥匆匆登上城头,呈上陇州刺史岑汝生的奏报:“殿下,陇州来报,慕容颂已出云中城。”
成之染眉头倏地一紧。她接过信笺,目光落在“亲征”二字上,忽而转身大步走下城头。积雪在脚下踩得咯吱作响,甲胄铿锵如金戈交鸣。
后半夜下了场大雪,风雪中的未央宫前殿灯火辉煌。
山河表里,城邑林立。沙盘上插满了小旗,从蒲津排到君子津,恰似一弯初升的新月。
“诸位,”成之染以竹竿点向蒲坂城位置,道,“慕容胡虏此番南侵,东出太行到河南。为防备我军突袭,他定然派重兵把守河曲。”
叱卢密颔首称是,捋着花白胡须道:“殿下明鉴。自蒲坂城溯流而上,乃是前往云中城的要道。”
成之染轻笑一声:“将军且看。”她手执竹竿划过大河,道,“我军要渡河,又岂止蒲津一处?”
竹竿落在北境君子津,荒凉津渡似有风沙和雁鸣。
“陇州数年来巡视徒何故地,远至阴山胡境,探得一条前往云中城的路。”
殿外寒风呼啸,吞没依稀人语。雪霁天晴时,信使自长安疾驰而出,北上统万城。
陇州刺史岑汝生登城远望,前夜还混沌一片的旷野,此刻竟清明如洗。未散的雾气贴着雪原流淌,远处沙碛的轮廓变得锋利,铁灰色的岩脊上覆着新雪。
像一柄出鞘的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