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温潜止端着铜盆,血水晃出他惊惶的面孔。
“取烈酒来。”成之染扯断布帛缠住伤口,像对待生者一样为谢凤包扎。雪白的布帛吸饱了污血,在昏黄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猛地发力拔出箭镞,带出的血滴溅在锦屏上,犹如飘落一瓣赤艳的梅花。
温潜止大气不敢喘一口,望见成之染将染血的箭镞塞进木匣,这是从谢凤尸身上拔出的第十支箭,也是最后一支。
成之染的手不由得一顿,自乾宁八年谢让狱中自裁,至今恰是十年。
谢鸾步入阁中时,隐约从檀香烟气里嗅到一股铁锈味。他望着空空荡荡的屋子,一时竟有些晃神。
正旦元会上成之染先行离开,听说是身子不适,他未免担心。然而眼前唯有温潜止侍立在侧,侍女奉茶之后便静静退下,谢鸾指尖碰了碰茶盏,心中越发捉摸不透了。
半晌,成之染从锦屏后转出,元会时挽起的高髻已卸下,发间只别着素银簪,眉眼间幽深难辨,只是神色确乎不太好。
她缓缓开口:“令弟数日前托我寻的庾氏藏书,今日才刚得。”
温潜止上前将书册递过,谢鸾又闻到那股浓郁的铁锈味,他不由得微微蹙眉。
“舍弟顽劣,怎敢劳烦殿下……”余下的话断在喉咙里。他看到书页间滑出块带血的玉佩,赤红的络子如此熟悉,分明是他亲手为阿弟编的。
谢鸾不由得攥紧了书册。
成之染静默地望着他,一丝悲戚自眸中浮起。
谢鸾心口猛地一跳,嗓音却轻得如同雪落:“我阿弟……人在何处?”
“你早先问我清河公主之事,可知道令弟……会为她做到何等地步?”成之染喉间干涩,垂下了眼眸。
“他……他……”谢鸾直起了身子,按着几案的手指发白。他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他要带清河公主入宫,被拦在玄武门外。”成之染说罢,抿唇不再言语,目光投向一侧锦屏。
谢鸾循着她的视线望去,几乎踉跄着起身,险些将几案撞翻。他艰难地扭过头,追问道:“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不住,谢郎。”成之染抬眸看他,深沉而复杂的眸光,让他难以载荷其重负。她的嗓音竟有些沙哑:“我救不了你父亲,也救不了你阿弟。”
谢鸾怔怔地望着她,试图越过那一道锦屏,可脚步已僵硬不堪。他终于寻到了那股铁锈腥气的来源,脚下却仿佛扎了根一般。
温潜止见他身形一晃,赶忙上前将人扶住。
谢鸾已面无血色,目光死死地盯着锦屏上的游春图,忽而猛地将温潜止推开,大步走到锦屏后。
绿袍被血水湿透,几乎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箭伤周围的皮肉翻卷,裹着一个个淋漓血洞,狰狞得如同冰窟。唯独那一张染血的面容,依旧残余了些许苍白清隽,能让人寻到从前轩轩韶举的痕迹。
谢鸾一把抓起案上铁钳,却在触及冰冷躯体时颓然跪地。他听到乾宁八年的阿弟撕心裂肺的哭声,隔着漫天飞雪和浩荡烟尘,哀恸不绝地回荡在耳畔。
他的阿弟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皮肉之苦,刺得这满身伤口,该有多么痛。
谢鸾扑在小榻上,紧紧地抱着谢凤的尸体,血污将朝服揉成惨烈的一团,两行清泪沿着他眼角滑落,打湿了业已凝结的伤口。
成之染沉默地坐在几案前,看日色枯冷,看飞雪断绝。谢鸾的哭声沉痛而压抑,刻意克制的悲伤,在旁人听来越发萧瑟。
她倏忽想起那年听闻谢让的死讯,谢鸾也差不多是谢凤如今的年纪,他捂着心口离开东府城,自始至终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可心中岂能不恨?
锦屏后传来温潜止低语:“谢郎君……”
“当啷”一声轻响,是铁钳落地的声音。成之染听到谢鸾缓慢的脚步,狂风扑打着窗棂,他的神情比枯枝还要憔悴三分。
谢鸾哑声问:“为何如此?”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抬眸之际难掩眼底血丝:“守军要置清河公主于死地,他以身相代。我到时,终究是迟了。”
谢鸾唇角动了动,望着她的目光好似悲泣:“他是秘书郎,城门校尉敢杀他?”
成之染不语,唯有以缄默相对。
屋中的炭盆不知何时已熄灭,四下里幽幽地散出冷气。谢鸾倏忽想起元会宫宴上望见的一幕,他与皇帝隔得远了些,望见对方的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些什么。
可如今福至心灵,他突然明白,那人口中吐出四个字——“格杀勿论”。
谢鸾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成之染示意温潜止上前,将一方木匣呈给谢鸾。打开时,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十枚箭镞。
“谢郎,”成之染终于开口,“这是我欠你的。”
箭镞上血迹斑驳,刺得谢鸾双目生疼。他红着眼道:“我不要殿下亏欠于我,只想让元凶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