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只怕物是人非,”谢鸾向她一拱手,从袖中取出锦帕。待侍女将锦帕呈给成之染,谢鸾道:“舍弟痴愚,想亲自将这帕子物归原主。”
“仅仅是物归原主?”成之染盯着那小小的“兰”字,抬眸瞥了他一眼。
“殿下明辨,”谢鸾平静道,“舍弟性情单纯,只因少时魏王曾戏言,让两家亲上加亲,他记到如今。”
“谢郎,君无戏言。”
谢鸾不由得抿唇,望见上首双鹤香炉直立昂首,气定神闲。
青烟氤氲在长公主眉眼间,他听到对方轻笑:“令弟倒是个痴情种。”
谢鸾眸光顿了顿,道:“望殿下成全。”
成之染默然良久,似是叹息:“你忘了清河公主的谶言?”
“只是一个游方道士的谣言罢了,”谢鸾喉结滚了滚,道,“禅代至今,谣言已不攻自破。”
成之染摇头:“可世人往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殿下,舍弟不过是个秘书郎……”谢鸾忍不住分辩,却被对方挥手打断。
“他岂能一生困于秘书郎?”成之染久久望着他,道,“谢家宝树,当为栋梁。”
“臣知此事为难,因此请求殿下。”谢鸾不由得蜷起了手掌,他何尝不知,娶苏兰猗为妻会是多大的忌讳。可即便如此,他的阿弟还是苦苦哀求,宁可放弃前程,也要将她救出秣陵宫。
夔凤火盆里“噼啪”爆出一星火花,在斋中清晰可闻。成之染捧着那锦帕端详,越罗绣帕上的双鲤随光影晃动,莲心处散落点点星纹。
半晌,她似是叹息:“我记得令堂笃信佛理,不如请高僧合个八字?等来年开春……”
书斋外倏忽传来脚步声,虽是刻意放轻了声响,仍难掩仓促。
成之染止住了话头,抬眸朝珠帘望去,却见江萦扇的身影在帘外驻足,似有些踟蹰。
她唤道:“进来罢。”
江萦扇应声而入,微微朝谢鸾颔首致意,目光似有些迟疑。
谢鸾会意,当即起身告退。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谢郎,莫忘了帕子。”她命侍女将锦帕还他,盯着他背影远去,伸手笼在炭盆上烤火。
江萦扇开口,声线像绷紧的弓弦:“殿下,曹将军……没了。”
成之染手臂一晃,险些被火苗灼伤。她有些不可思议:“曹方遂?”
“正是,”江萦扇垂下了眼眸,道,“说是醉酒坠马,摔中了要害。”
茶烟尚绿,盏底釉色青翠,映着成之染的影子。她默然良久,吩咐道:“备赙礼,我去曹家看他。”
城外郊野中仍飘着细雪,冷风裹着雪花往衣领里钻。钟鼓迟迟,太平长公主仪驾亲临,灵堂的号哭之声也为之暂歇。
曹方遂的铁甲悬在素幡旁,甲片上寒霜凛冽,映着惨白烛火,像撒了把碎银。
“什么时候的事?”成之染立于灵床之侧,望见曹方遂僵硬的右手。他虎口处结着陈年老茧,此刻却隐约沾着酒渍的酸气。
“昨日一早天冷得紧,他揣了酒瓶出门,半路上就……”曹方遂之妻跪在蒲团上,哭得嗓音都有些嘶哑,“出门前明明好好的,谁曾想……”
灵前的炭盆冷不丁爆响,披麻戴孝的幼子嚎啕道:“阿父他骗人……他还说开春要教我射箭!”
成之染的手在广袖下收紧,她盯着曹方遂双眼紧闭的面容,他的眉头依旧皱得那样紧,也不知酣醉之际,心中还有何忧愁。
“曹将军与我相识多年,为高祖出生入死。倘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她一声叹息,上前试图将曹妻搀起,人死如灯灭,唯有节哀而已。
曹妻仍跪地瑟缩,大着胆子抓紧了成之染的手臂,痛切道:“殿下……殿下!”
成之染被她攥得生疼,赫然从对方满眼泪水中瞥见难言的惊惧,任凭她如何宽慰,丧夫的妇人都只是叩首悲泣。
曹方遂长子突然膝行上前,叩首时撞在铜盆上,惊得火花四溅。
“殿下!”他颤声哭诉,“家父生前从不饮酒,唯独这一次,谁想到竟至于此……”
灵堂长明灯猛地一闪,成之染的手微微发抖。曹方遂僵冷的脸上凝着层薄霜,唇角却诡异地扬起,她从不曾在对方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
“他先前……可说过什么?”成之染问道。
“不曾说什么……”曹妻抽噎着摇头,忽而想到了什么,道,“倒是曾提起,殿下赐他那匹明光锦,他感激不尽。”
成之染握紧了她的手,留下主簿裴子初在曹家帮衬,好生将曹方遂厚葬。
踏出府门时,雪地里马蹄凌乱。成之染盯着金陵的方向,眼底已冷若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