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福殿。
御案前,成昭远把玩着青玉镇纸,指节在雕刻的夔龙上摩挲。窗外雪簇扑簌簌落着,轻响混入炭火氤氲的热气,旋即消弭于无形。
他盯着前来禀报的右卫将军袁攸之,喉间挤出的话仿佛裹着冰碴:“你说他醉酒坠马?他大半辈子活在马背上,会醉酒坠马?”
袁攸之后颈凝着冷汗:“陛下,军中都看了,确实如此。”
青玉镇纸被狠狠扔在案上,砸中笔杆骨碌碌滚到边缘。成昭远忽而想起数日前召见曹方遂,那人笔直地跪在北风中,彼时的犹疑和沉默,如今看来无疑是拒绝。
他不由得冷笑出声:“不堪大用。”
袁攸之稍稍抬头,瞥见皇帝斜倚着凭几,眸光沉沉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听到皇帝问道:“长公主可说了些什么?”
袁攸之答道:“长公主前去吊唁,命人将曹将军厚葬。”
火盆中的银霜炭已烧成灰烬,成昭远拨弄着侧壁铜环,指腹冷不丁被烫了一下。他捻了捻手指,嗤笑一声,道:“如此忠义之士,该重赏才是。”
袁攸之正要说什么,却见皇帝摆了摆手,似是思忖道:“也不知长公主会如何追赏。”
成昭远并没有等多久。次日萧群玉呈上散骑省代拟的草诏,诏书上笔墨未干,幽幽地散着墨香。
“可赠骁骑将军、丰乐亭侯,谥曰忠。”
成昭远盯着案上追封诏书,认出这是成之染的笔迹,“忠”字的最后一点力透纸背,几乎将黄纸划破。
“长公主有心了。”他命人将玉玺取来,亲手按下大印,朱砂在纸上洇开血珠似的红点。
角落里漏刻滴答轻响,炭火在盆中毕毕剥剥,大殿中落针可闻。
下首萧群玉抬头欲言,冷不丁瞥见皇帝眼底幽光。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
成昭远望着狻猊铜炉的青烟,忽而道:“听说长公主赏了曹家二十斛珍珠?”
萧群玉躬身答道:“曹将军仗义疏财,体恤士卒,以至于家无余财,因此长公主褒赏。”
成昭远突然轻笑出声,端起案上的茶盏,掀开盏盖时,凝成的水珠滚落茶汤中。他思忖一番,吩咐内侍:“东夷进贡的红参,挑两支上品,劳烦萧侍郎给长公主府送去。”
内侍不由得惊诧,皇帝已经许久没有与长公主往来了,眼下却是稀罕事。他垂眸领命,从萧群玉身旁越过时,瞥见对方平静的眸子里泛起波光。
青灰天幕里暮色氤氲,沙沙细雪落在东篱门衔穗的铜雀上,积出一层薄薄的绵絮。
东府门前还挂着两只素绢灯笼,昏黄的微光晕开,映出绉纱似的雪幕。府吏将萧群玉领到沧海堂,沿路的灯盏渐次亮起,她望见堂外盛放的梅树如同珊瑚枝。
堂中有客人。
太平长公主交接宾客,整日里门庭若市,眼下时辰虽不早,萧群玉也不意外。她打算在堂外等候,府吏道:“长公主已有吩咐,侍郎请进。”
萧群玉从随从手中接过木匣,捧着那两支红参步入堂中,眸光不由得一顿。
堂中的客人,竟是强弩将军常宁。
萧群玉道明来意,却见常宁脸上微微变了色。侍女将木匣呈给成之染,她案头已摆了另一方木匣,盒盖敞开着,遮住了其中的物事。
良久,成之染仍旧一言不发。
萧群玉不由得诧异:“殿下?”
“你们的这位陛下,当真是帝王心术。”成之染似是叹息。她招呼萧群玉上前,将案头另一木匣推了推,道:“这是曹将军喝的那瓶酒,从路旁桥底捡回来的。”
匣中是一个双龙耳瓶,釉色稍显得古拙,沾了些泥土,土腥的气味混着酒气,从瓶身裂缝中幽幽透出。
萧群玉眸光微动,问道:“此物可有蹊跷之处?”
成之染不语,以目光示意常宁。
常宁攥紧了拳头,恨恨道:“瓶中还剩了少许,下官拿野狗试过,酒中有剧毒。”
雁鱼铜灯冷不丁爆出灯花,落在萧群玉眸中猛地一闪。她心念急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曹将军可知有毒?”
“他若是知晓,又岂会饮下?”常宁悲愤道,“下官到曹将军家中问过,这酒是数日前带回的,装在那榆木匣中……”
“常将军……”成之染一声叹息。
“殿下!”常宁膝行上前,又向她郑重一拜,“曹将军与臣同在高祖近身侍卫,十余年不敢有一丝懈怠,向来是滴酒不沾,如今却因毒酒丧命……臣恳请殿下彻查此事,找出谋害曹将军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