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担心地望着成之染,面前的太平长公主一一将证物看过,平静道:“有劳将军。”
顾岳不无忧虑,可他终究是外人,长公主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容不得旁人置喙。
雨幕里传来凄厉鸦鸣,成之染从座中起身,缓缓走到了檐下。
雨丝细如松针,斜斜刺进青砖缝隙。她扶着朱漆廊柱,看庭中那株银杏在雨雾中褪去金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臂上的素纱。
一滴冷雨冷不丁钻进后颈,让她不由得一个寒颤。成昭远孩提之时,她也曾抱着他在檐下看雨,可如今昔日的孩童长大,却把淬毒的银针一根根钉进咒诅她的偶人。
“外间凉,当心着了风。”徐崇朝捧着大氅欲言又止。
成之染摆了摆手,任由雨珠飘在脸颊上,凉凉的,如同泪滴。
“备辇,”她终于开口,道,“入宫。”
“狸奴……”徐崇朝皱眉。
“让我去见他,”成之染喃喃,风丝将她的眉睫吹得模糊,“我要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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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雨幕里,断断续续传来铃音和马嘶。成之染掀起侧帘,御道两侧的官署浸在烟岚中,两只石狮从窗外掠过,湿漉漉的眼睛泛着死鱼般的灰白。
今日一早便开始下雨,路上冷冷清清的。到了大司马门外,雨势又陡然惶急,如乱箭齐发。步辇的素纹帷幔已湿得暗沉,抬辇内侍皂靴碾过水洼,噗嗤声混着砸落的雨水,一声声如羯鼓催命。
成之染瞥见道旁三五宫人冒雨疾行,这般凄惶的境地,与她也没什么分别。
步辇停在正福殿前,她踩上青砖,脚下却一滑,素履沾上了砖缝的苔藓。石阶上泛着青黑,殿中的烛火微光隐约晃动在雨帘后。
侍女擎着的伞盖险些被风掀翻,淋雨的素服冰凉又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身着重甲。
成之染步入殿中,湿透的衣摆拖出蜿蜒水痕,她望见珠帘之后重重绡帐被风掀起又落下,露出软榻上蜷缩的身影。
成昭远抓着一幅画轴,画轴另一端垂落在地,似是精心装裱的字画,可惜也无人怜惜。
“阿姊怎么想起我来了?”他忽然一笑,冷不丁松开画轴,落在金砖上一声轻响,惊得十二连枝灯火苗瑟缩。
成之染解下大氅的动作极慢,水珠滴落在地上,湿痕淋漓。她将锦盒轻轻搁在御案,道:“幼时的蜜饯,陛下可还记得滋味?”
成昭远微微一愣,攥住了锦茵:“记得,怎么不记得?阿姊总爱与我抢。”
“所以用巫蛊咒我?”成之染将锦盒掀开,将漆盒盛着的蜜渍梅子摆在案上。
成昭远瞳孔微缩,猛然从榻上支起身子,半晌,缓缓道:“阿姊……这是什么话。”
成之染抬眸打量他一番,一时竟有些惘然。她仿佛看到记忆中庾载明模糊的影子,对方唇角噙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随潇潇雨声晃了晃,破碎成眼前人的模样。
她说道:“我若要杀人,必然真刀真枪地决斗,怎会用这种阴损手段?”
案头的灯影抖了抖,落在成昭远凝滞不动的眉眼间,如同坠入了一滩枯水。他似是枯笑:“阿姊怎么了,来这里只说些打打杀杀。”
“那么劳烦陛下告诉我,我该说什么?”成之染取出锦盒底层的一只漆盒,数十枚纤细的银针倾泻而出,冷光映在成昭远眸中,又让她无比疲倦,“没人告诉你,在人偶上写名字,该用反书?”
成昭远沉默了许久,久到双鹤铜炉的青烟在眼前盘虬错乱。他突然将漆盒掀翻,密密麻麻的银针散落了一地。
“怎比得上阿姊手段……”他脸上笑着,声音却颤抖不已,“满朝文武,百官公卿,哪个不是阿姊的傀儡!我这个皇帝,就是个笑话!”
“你若能靠咒诅杀了我,那才是笑话!”成之染死死盯着他,眸中亦冷若寒霜。
“朕的好阿姊……”成昭远赤足踩在金砖上,俯身将散落的画轴拾起,道,“太平长公主英明神武,既顾惜贤臣名声,何不学高祖受禅?”
他抖开画轴,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赫然是周公辅成王的图景。
“你难道以为,我愿意看到高祖受禅?”成之染冷笑起来,笑声混杂着十二连枝灯的残影,在雨帘之间化为碎片。她隔着御案与成昭远相望,道:“桃符,你未免太不知足了。”
“做一个傀儡,还要我知足?”成昭远将画轴扔下,眸光在烛火中闪动,“难道高祖辛苦得到的天下,是要我做第二个苏弘正吗?”
“你……”成之染无名火起,斥道,“你有什么资格与魏帝相提并论?”
她话音刚落,轰隆隆惊雷从殿宇碾过。成昭远突然越过御案掐住她手腕:“他不过亡国之君,你拿我比他?这般惦记前朝,不如把玺绶奉还废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