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她的话,徐崇朝心头掠过一丝黯然。四年弹指一挥间,何止成之染思念成襄远,他亦对徐望朝之死难以忘怀。新朝旧代的繁华更迭,到底与他们了无干系了。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候,这份思念独独有几分难言的意味。
成之染依旧在后园,残荷枯梗刺破水面倒影,涟漪随凉风破碎斑驳。听闻不远处唤了几声“郎君”,她身形微动,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了,刚转身便被人拥入怀中。
宽袍大袖裹住她发颤的肩,徐崇朝下颌轻抵她云鬓花钗,散落的发丝垂下,与垂缨纠缠成网。
暮云在二人相贴的袖口处交融,良久,成之染听到他问道:“可换过药了?”
那日从璿仪殿回来,手腕上不知何时划了道口子,流血虽不多,却总是让她想到成昭远握紧剑刃的那双手,心中亦抽痛不已。徐崇朝执意要为她包扎,敷了几天药,伤口也逐渐愈合,唯有那一道浅浅的痂痕,还昭示着旧伤的存在。
见她手往袖里缩,徐崇朝心知这定是忘记了,于是拉起她的手看了一番,道:“就快要好了,莫偷懒,当心落了疤。”
从他掌心传来的暖意,让成之染有些莫名的留恋,仿佛顺着即将愈合的伤口渗入皮肉和骨髓,比安息香更镇痛。
她略略勾唇:“这点伤,又算得什么。”
徐崇朝摸着她的手冰凉,于是拉她回了屋,烛火映在她眸中,碎成点点赤金。
侍女将伤药呈上,漆盒里泛出琥珀香,与当年分发给西征将士的别无二致。
成之染眼眸发涩,突然按住对方敷药的手。
徐崇朝抬眸看她。
琥珀能治金创,可是心里的伤口,只怕再难痊愈了。
成之染嘴唇动了动:“我或许……当真是偏心的。”
“此话怎讲?”
“失去了麒麟,我的心思并不会匀给其他兄弟,”成之染眸中泛起涟漪,“恰恰相反,我会用更多的心思怀念他。”
“人都会偏心,不是你的错。”徐崇朝说道。一朵桂花从他肩头落下,像一枚褪色的金钿。
成之染垂下眼眸,道:“真的吗?”
“你思念麒麟,麒麟也会想你,”徐崇朝摸了摸她的脸颊,道,“明日去山陵看看罢。”
高祖即位后,已将京兆王衣冠冢迁葬山陵之侧。成之染有些迟疑:“桃符素来多疑,倘若知道了……”
“他从不曾到兄弟坟前,倘若还不准你去,未免太过失礼。”
成之染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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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时节,草木摇落。到了日暮时分,山林间寒气蓊郁,萧萧索索地凝在枝叶上。
京兆王的青石碑孤零零矗立,成之染远远望了许久,才缓步上前。徐崇朝捧着锦盒跟在后头,盒里盛满了成襄远喜爱的吃食,杯杯盏盏随脚步叮当作响。
“麒麟最爱甜食。”成之染将胶牙饧摆在碑前,指尖从刻痕抚过,崭新而凌厉。
徐崇朝插了三柱线香,道:“上月陇西进贡的驼乳酪,他一定喜欢。”
话音未落,山风骤起,火星溅在碑边野菊上,烧出个焦黑的缺口。
成之染不由得苦笑,成襄远在关中时,那时节兵荒马乱,到处是流民和乱军,只怕他也没机会尝尝什么驼乳酪,如今进贡的那些,还不是落到成昭远肚子里。
“他是个好阿弟,从来都乖巧听话,”她用袖角擦了擦碑侧霜痕,素麻沾了些松脂,她不以为意,眸中却有了泪光,“浑不似桃符这般顽劣。”
徐崇朝叹息一声,解下大氅披在她肩头:“皇帝前几日感染风寒,太医说……”
“说他是郁结于心?”成之染瞥了他一眼,“他郁结?麒麟一去不归时,他可曾郁结?如今倒是为自己郁结起来了。”
徐崇朝沉默了一瞬,从锦盒底层取出一枚玉玦:“这是早先收拾书阁发现的。”
青玉表面裂痕交错,首尾双龙的形制,让成之染猛地一愣神。
她险些以为自己又见到了何知己的那一枚玉玦,忽而又想起那玉玦已经断为两截,一并埋入了高祖玄宫。
徐崇朝解释道:“听府中人说,这是当年皇帝在东府监事时得到的,当时他说要留给麒麟,后来……就束之高阁了。”
成之染将玉玦接过,不由得在手心攥紧,坚硬的青玉硌得生疼。秋风忽而转了向,卷着纸灰往她脸上扑,她眸中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徐崇朝按住她颤抖的手:“今日送到这衣冠冢前,也算是了结了皇帝一桩心愿。麒麟知道他兄长心意,也会高兴的。”
“麒麟……麒麟……他若还活着……”成之染撕碎了手中纸钱,咬唇道,“我与桃符定不会走到如今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