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福殿众人都战战兢兢,生怕沉睡的皇帝醒来,又一天鸡犬不宁。
然而成昭远睁开眼时,神情却十分平静。
他命人备马出宫。
报恩寺门前堆了层厚厚腐叶,被暮秋霜风吹得呼啦作响。寺里有一棵枯死的银杏,成昭远先前未曾留意,此刻仰头望去,秃枝在青灰天穹下张成无数抓挠的手。
寺主沉默地在前引路,偌大寺院中烟火阒寂,唯有啄食腐果的寒鸦被脚步声惊起。
禅房内,独孤明月正在擦拭一尊褪色的菩萨像。
案头箩筐里盛着晒干的桂花,混杂着佛龛前香灰的味道,倏忽让成昭远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和长姊都远征在外,他悄悄在东府小阁中供奉朱氏的灵位,香烛的气息也是这般馥郁。
“尼师为何不问,我为何到此?”他问道。
独孤明月停下了动作,将菩萨像置于案上,抬眸看了他一眼,道:“陛下眉间郁结,可是为长公主所困?”
成昭远猛地扶上腰间佩剑:“尼师慎言。”他瞥见漆案倒映出菩萨低垂的眉眼,沉默了一瞬,又道:“朕不过是来为先帝祈福。”
独孤明月不语,半晌道:“我不过亡国余孽,正如陛下,也不过是御座上的偶人。”
她话音刚落,小窗外惊雷大作。劈亮禅房的刹那,成昭远的脸被照得雪白,他微微抿唇,眸光亦颤动不已。
禅房内有些昏暗,独孤明月点了一盏灯,泛黄的火苗在风影里飘忽,不曾将她的眸底照亮。
“怨憎会……”她似是低叹。
“够了!”成昭远打断了她。
“陛下分明是自欺欺人,”独孤明月摇了摇头,道,“可还记得上一次,我有句话要告诉陛下?”
成昭远稍稍缓和了神色,道:“那日你说了些什么?”
独孤明月沉默了一瞬,雨幕顷刻间淹没了禅房。她望着佛龛中的眉眼,嘴唇微动:“天倾西北,地满东南。贪狼命世,空谷遮关。”
成昭远倏忽睁大了眼睛,一把攥住她手腕:“你怎知——”
独孤明月一动不动,单薄的腕骨硌得他掌心生疼。
成昭远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壁龛中的佛祖眉目含悲,隐约是故人模样。冷汗霎时间顺着脊背滑落,时值清秋,他却仿佛置身烈火。
独孤明月侧首看着他,那一双幽邃的眼睛悲喜莫辨。腕间传来的战栗良久复归于平静,年轻的皇帝松开了手,似是颓然。
“难道……都是报应么?”
大雨在窗外滂沱,昏黄灯影中响起独孤明月的低语:“陛下的皇位,沾了多少人的血?”她指尖划过成昭远腰间玉带,“今后,又会沾上多少人的血……”
成昭远低头一看,他今日系了一条九环蹀躞带,此时才恍然想起,这是胡人的物事。
九环犀带上镶着的不是素玉带板,而是以血玉雕成的饕餮兽面,每只兽口衔着豌豆大小的珍珠。悬挂的錾花银囊光艳夺目,用金线绣着并蒂牡丹。
他仍在高祖丧期,服色虽浅淡,这一条玉带却极尽奢靡。
“可这本就是我应得的……”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锦囊,扬起了声音,“我是高祖的长子,我才是继嗣!是她偏心,她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我!”
独孤明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皇帝年轻的面容被雷光照亮,霎时间显出几分狰狞。
成昭远丛对方眸中望见自己的倒影,登时愣住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仿佛窥破了自己内心的惶遽,幽冷的目光如长针刺入他心底。
痛,实在痛。
好似当年撞上生母最后的目光,那一双含恨的眼睛不是望向冷面的父亲,而是死死盯着瘫坐地上的缟素身影。
那年他的长姊只有十四岁,却狠狠要将短刀刺入他生母胸膛。
独孤明月似乎笑了笑,佛前的青烟凝成白绫形状,仿佛萦绕在她颈间。
成昭远不由得呼吸一窒,禁不住要为她解去窒息的枷锁,手腕却被对方轻轻扶住。
“陛下可听过厌胜之术?”独孤明月的声音有如鬼魅,仿佛从极远的雨幕飘来,“此物可解陛下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