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帷翻飞间,她恍惚看见父亲与三叔并肩站在渭水之畔,身后的长安城正在狂风中傲立。她父亲仿佛在笑着说些什么,成誉依旧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模样,只是侧首看向她时,鬓角银丝刺得她眼眸酸涩。
御榻上突然传来呛咳,成之染疾步上前,见父亲死死攥着锦被,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艰难地从榻前扫过。
那一双斑驳凤目,在看清她的面容时微微泛出亮光。
成肃在眩晕中抓住女儿的手腕,虎口茧子蹭过她干枯的手指:“传……传朕口谕……”
内殿的重臣慌忙顿首,却听榻上传来微弱的声音。
“即日起……朝廷事无大小,悉决于……太平公主。”
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陛下三思啊!”侍中王贯膝行上前,道,“东宫尚在,岂有令太平公主执政的道理……”
他的嗓音突然卡住,成之染身上的赤痕犹如一道巨大的创口,狰狞得连她的神色都令人看不分明。
“侍中所言极是,”成之染静静地看他一眼,道,“是我才疏学浅,人微言轻,当不得大任。”
“侍中怕不是糊涂了!”成雍赶忙将王贯往后拽,道,“太平公主身居长嫡,佐命建勋,何况太子年少,非常之时,自有非常之策。”
成昭远登时白了脸,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下!”
延昌殿忽而掠过一阵清风,雁鱼铜灯冷不丁爆响,打断了太子的哽咽。
成肃蜡黄面皮泛着异样的潮红,侧首在众人脸上扫过,道:“还……还愣着做甚?”
“臣……遵旨。”众臣顿首向成之染一拜。成昭远嘴唇微微抖动,在成雍身躯投下的阴影里,终究缓缓屈膝。
一颗泪滴从成之染眼角滑落,她旋即拭去,拉住了成肃的手,道:“父亲放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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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柳絮有如飞雪,清寂烟云里落满宫城。太医皂靴匆匆将银团踏碎,怀中药方被夜风掀起一角,越发急促的脚步声消散在云龙门前,混杂着巡夜虎贲铁甲铿锵。
夜开宫门是大忌,可如今谁也顾不得那么多,短短三日内,数不清的医官被急召入宫。
皇帝病重的传闻如同风絮纷纷,扑朔含混的耳语沿着宫墙根流淌,随日升月落明暗交叠。
成之染在御榻之侧侍奉汤药,听着成肃喉间泛起的杂音,心中已了无波澜。她将冷透的帕子浸入银盆,水面映出发间新添的白丝。
她一时怔然。
江萦扇劝道:“殿下整日为国事操劳,为圣上侍疾之事,交由臣下代劳便是。”
成之染朝榻上一瞥,道:“于我而言,先是父女,再是君臣。”
昏沉夜幕里又飘起雨丝,轻雷隐动时,有宫人来报,温太后到了。
成之染正对着铜镜,任由江萦扇为她剪掉白发。金簪挑起的银丝,恍惚让她看到成誉年轻时的面容,那张她幼时始终仰望的面容。
倘若他还在,或许会笑她早生华发。
温太后望了她许久,不由得一声叹息。她坐到成肃榻侧,睡梦之中的长子眉头紧锁,周身萦绕的苦涩药香,仿佛她心中化不开的浓郁的惆怅。
“我住在显阳殿里,居然今日才知晓儿子的病情。”温太后捻着多伽罗木珠,目光像是生了锈的钩子。
成之染眸光顿了顿,道:“孙儿亦不想让祖母操心。”
“我都快八十岁了,又能为你们操几年的心?”温太后攥住锦被一角,抹了抹眼泪,“只要能让我儿好起来,操心又算得了什么……”
成之染垂眸:“祖母……”
温太后端详着成肃的病容,泪珠又止不住往下掉。嫁到成家仿佛是昨日之事,眼前的长子却已近花甲之年。前半生实在太苦,二十年来的荣华富贵,总让她疑心这是一场梦。她唯有终日祈求神佛,但愿这场梦永远不要醒。
半晌,她颤巍巍地转过脸庞,对成之染道:“狸奴,你可记得乾宁十五年的谶言?”
成之染抬眸看她,心头冷不丁漏跳了一拍。
温太后缓缓说道:“百姓都知道,我也听说了,前朝清河公主会成为新朝皇后。你父亲却是不肯,若是娶了苏氏女……”
“那妖道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成之染冷声打断了她,葳蕤灯火中神色模糊,“祖母为何信这些谣言,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
温太后默不作声,良久才说道:“我担心违逆了天意……”
“天命在我,岂在人言?”成之染开口,声音如同清冷的雨滴。
见长姊眉眼凌厉,随行而来的三娘颂宜吓了一跳,不小心扯断了腕间珠串,浑圆的珠子滚过金砖,在沉寂的殿中格外清晰。
她一时慌了神,正不知所措,却听外间禀报,太子来了。
殿外的雨势似乎比方才迅猛,成昭远步入殿中,玄色锦袍沾满了雨渍。他唤了声“祖母”,转头对成之染道:“方才的话我听到一二,祖母的意思是想为父亲冲喜罢?”
温太后别开了脸,满头白发在灯下微微颤动,压抑着低低的哽咽。
成之染看了成昭远一眼,呵斥道:“胡闹!”
成昭远听了并不恼,俯下身来捡起了地上的珠子,又塞到成颂宜手里。
成颂宜垂首:“阿兄……”
成昭远似乎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其实,也未必要父亲迎合那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