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昭远未置可否。待到一整日策试告终,他徐徐走下玉阶,将一枚铜钱抛入堂外的莲缸,涟漪搅碎那一方倒影。
回首遥望时,他见到成之染负手立于堂前,衣摆随春风鼓荡如帆。不知怎的竟想起长姊北伐三齐归来时那个春日,那时候他曾说过,他也想像她一样。
“太子如今还是心思不定。”成之染的目光随成昭远远去,似是喟然。
萧群玉颔首:“胸有丘壑,力有不逮。”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析分州郡,于金陵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没有理由不赞成,却还要对那位陆娘子刻薄言语。”
萧群玉略一沉吟:“陆娘子所说的那些事……”
“倒是与我心暗合。”成之染摩挲着腰间环佩,眸光也变得深远,“只是从何处着手,仍是个难事。”
思及此事,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成肃的风寒拖拖拉拉,月余都还不见好,不知可还有心思再关心这些。
————
延昌殿的药香混着龙涎味道,浓烈得让人睁不开眼。
徐长安抓着成之染的山玄玉佩,瞪大了眼睛瞧着,玉纹里凝着层薄霜,影影绰绰地,映出另一侧六郎怀远颇有些无奈的神色。
“前几日那陆娘的策论,也不知是受了何人指点。”成肃的手指划过面前奏表,工整的字迹出自豫州长史山明允。
自从他做了皇帝,便将老将丘豫从豫州调回,到东宫做太子右卫率。如今在豫州辅佐彭城王的,正是从前尚书左仆射山行简之子山明允,那人如今才不过而立之年。
前几年苏氏乱党在河南作乱,也波及豫州。如今的豫州南临江浒,北接河洛,民荒境旷,转输艰远,年幼的成治远人在姑孰,纵然有军府僚佐辅弼,仍不免左支右绌。
成之染一早便想将豫州一分为二,淮西诸郡,另为一州,派重兵驻扎寿阳以捍卫河南。成肃一直犹豫不定,如今看了山明允的表奏,他不由得一声叹息。
徐长安不明就里,还在往他怀里缩,胸前系着的长命锁叮当作响。
成肃冷不丁问道:“谁能去寿阳?”
成之染尚未开口,成昭远轻叩几案,道:“攻城掠地易,布德行惠难。河南新附,务要用贤守令,镇抚疲民,以免生出异心。”说罢,他看了成怀远一眼。
成肃手指摩挲着外孙项圈,沉甸甸的金锁闪闪发光。半晌,他也打量了成怀远一番,他这第四子今年将满十五岁了。
成怀远悚然一惊,见众人目光落在他身上,顿时生出些局促之感。他忽而膝行向前,眸中有些恳切的意味:“儿还想留在阿父身边……”
成肃儿子虽多,对怀远却是偏爱的,一时又有些迟疑,缓缓摇头道:“六郎尚幼……”
成之染微微侧首,平心而论,她这个六弟年纪不小了,从几个兄弟身上,大抵也能够看到自己的前途。相比于远在江陵的五郎追远,去寿阳,未必不是件好事。
成昭远略略勾唇,道:“寿阳新修的陂塘,该用帝室的血脉镇着。”
“可是我……”成怀远一时惶恐,求助般地望向成之染,“阿姊!”
“六郎,你也长大了,该是为父亲排忧解难的时候。”成之染摇头。
徐长安扭头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喊道:“不要六郎走……”他大吵大叫,长命锁晃得叮当响,惊得檐上鸟雀都扑棱棱飞走了。
成之染暗道聒噪,上前将幼子抱起,道:“你若舍不得,跟六郎随行历练可好?”
徐长安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下子蔫了。
成肃揉了揉眉心,似有些迟疑。
“父亲……”成昭远唤道。
昏黄日影里,成肃的目光从他姊弟几个脸上扫过,终究松了口:“也好。”
建武二年春三月,北豫州新立,在大河以南,寿阳以北。兰陵王成怀远前往赴任的那天,金陵正是烟雨迷蒙的时节。
嘉平公主成颂宜到江畔饯别,成怀远似有些感慨,对她道:“本以为能看到阿姊喜事,没想到如今走得匆忙。”
成颂宜早就许了康乐县公孟元策之子,只是如今还尚未成婚。她微微红了脸颊,不解道:“阿弟为何如此急着走?”
成怀远撇了撇嘴:“岂是我想走?”他看了成颂宜一眼,隐约想起他生母曾说过,三娘和大郎乃同母所生,于是将话咽回肚子里,没有再多说什么。
“去了寿阳不许耍性子,”成之染叮嘱他道,“北豫州与慕容氏隔河相望,倘若北境扰动,断不可掉以轻心。”
这话她早已对成怀远说过,不过见他神情萧索的模样,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楼船远去,细雨湿衣,成之染收回了目光,忽而理解了她父亲的心情,那些她在关中时,所不理解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