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与故人重逢,是我之幸,”成之染似是一笑,道,“郎君自不必客气,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也好让我答谢当年龙编城款待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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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朝会那一日,金陵城春寒料峭,老鸦声里混着交州象群的嘶鸣。
傅亭微特意换上了交州独有的藤甲,凝结的海盐在日光下泛出霜花似的白。他身后数头战象披金挂银,驮着林邑贡品列队入城。
金陵百姓何曾见过如此高大威猛的巨兽,好奇又害怕地在道旁张望,战象每每翻动卷鼻,总在人群中激起一阵阵惊呼。象牙上缠的绛纱被风吹起,眼尖的孩童一眼望见,底下露出了未擦净的血迹。
大司马门的铜钉金光依旧,只是在象群踏过时隐隐震颤。第一声象鸣穿透太极殿的九重锦帷,惊得殿中老臣手中的笏板“当啷”坠地,颤颤巍巍地俯身拾起时,尚未平顺的呼吸又被一声声象鸣截断。
成肃扶着鎏金凭几起身,亲自到殿外观望。二十丈外的丹墀下,披着鲛绡的巨兽正昂起头颅,长牙如利剑出鞘,折射着旭日光芒。
“臣,代刺史献捷——”傅亭微跪在阶前,周遭有无数视线落在他身上。他微微抬眸,眼前汉白玉石阶仿佛绵延不尽,上首传来一道邈远的声音。
“起来说话。”
有人领着他步入大殿,殿中的金砖平整黑亮,影影绰绰地倒映着他的身形。
御座之上的成肃摩挲着交州奏表,不时打量着年轻的使者,询问他交州战事。
傅亭微对此如数家珍,只是稍有些紧张,余光瞥见成之染素衣一角,禁不住抬头看时,赫然对上她安抚的目光,心中顿时平静了三分。
林邑国袭扰交州,由来日久。此番前去征讨,他父亲亲率交州大军万余人南下,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林邑国战败乞降,从前被抄略的百姓都得以放还,还进献了许多生口、大象、金银、古贝之类,这战果让他父亲很是得意。
成肃闻言也颇为赞许,颔首道了声“好”字:“刺史傅临,志节亮直,肆勤树绩,可进号辅国将军,赐金虎符。”
他说罢低咳了两声,傅亭微欢喜拜谢,并未察觉帝王的异常。成之染敏锐地抬眸,她父亲依旧是往日不怒自威的神色,只是眉间的深痕,似乎比往日更加深重。
退朝时寒雨零落,殿外的象群昂首长啸,被驯兽的仆从赶回别苑安置,它们将留在金陵。
成之染驻足遥望,见象群远去,不由得喟然。它们才是真正的离家万里,注定了将来要埋骨异乡,如果这巨兽通灵,可会思念故园?
徐崇朝看出她心中所想,宽大的袍袖掩映下,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此间安乐,无复征战,岂不为美?”
成之染似乎笑了笑,身后忽而传来傅亭微的声音。
“是徐郎君么?”他有些迟疑。
徐崇朝向他一礼:“傅郎君,久违了。”
傅亭微见对方身着紫袍,一时摸不清深浅。徐崇朝有事在身,也并未与他详谈。傅亭微跟随成之染走在阁道上,心中反复咂摸着方才所见,禁不住脱口而出:“徐郎果真得偿所愿了……”
成之染止步回望,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她起初并未听清,待回想过来,不由得失笑,道:“或许我还要谢那雨师。”
傅亭微一笑,手捧金册看着她,眼前之人,似乎与往日并无二致。
二人进了散骑省衙署,堂外一少年叩门,向成之染呈上尚书省送来的书奏。她如今录尚书事,尚书省往来文书,莫不经过她的手。
傅亭微望着那少年,眸中闪过一丝犹疑之色。
待那人退下,他说道:“方才那郎君,看起来好生眼熟。”
“他?”成之染目光随那人远去,轻轻道,“他是元七郎幼弟。”
傅亭微怔然。
“元七郎战死长安时,这孩子才十五岁,在襄阳家中,我派人接他到金陵来。元七郎当年辞亲远游,也是他这个年纪。”
傅亭微喉头一紧,当年溪畔林丛间银甲初见的场景,随窗外啁啾鸟鸣劈进脑海。他默然良久,对成之染道:“不知殿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我初到金陵,也是在宫中遇到殿下,那时候说过,等着殿下四海扬名那一日,我再来拜会。”
“我记得,”成之染望着堂中新挂的岭南舆图,喃喃道,“都已经这么久了……”久远得仿佛是一场梦。
“这些年我在交州,虽不曾荒嬉度日,到金陵一看,才知道自己一事无成。如今惟愿殿下还能记得我,待到将来重逢之时,我也能像殿下一般四海扬名。”
“好,我在此敬候佳音。”成之染颔首。杨槐叶片阴影落在她眉间花钿上,恍如旧年交州刺史府窗外的芭蕉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