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亭微离开金陵前一日,亲手在散骑省廊下栽下一株荔枝树苗。这一路万里奔波,远道而来的纤细嫩苗还倔强地活着,嫩叶微微在风中舒展开,指向岭南的方向。
成之染和徐崇朝将傅亭微送到新亭,此去山河邈远,更不知何日再能相见,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声“珍重”。
徐崇朝望着交州使者一行远去,心知眼前所见的虽是长史,将来终有一日会成为刺史。
“交州刺史之位父子相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成之染叹道。
徐崇朝似是一笑,道:“十年前在交州之时,你也曾见过傅临,虽地处蛮荒,却归心华夏,平心而论,确是勤政爱民的好官。听闻这些年每逢岁荒民饥,他便用私财赈济百姓,在交州一带很是得民心。如今这位傅郎君,看起来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将来或许也是位良吏。”
“交州毕竟僻远,朝廷鞭长莫及,不只是刺史,各郡太守,也大都出自北地傅氏。从前朝廷式微,对南境多有松懈。如今重振朝纲,自不能容许交州放任自流,”成之染摇了摇头,道,“那位傅交州年近半百,也许过不了许多年,朝廷终归要直面此事。”
徐崇朝见她若有所思,春风拂面也吹不散满怀思绪,不由得笑笑:“与其关心万里之遥的交州,不如关心你脚下的扬州。”
乾宁三年琅邪王平之病逝,成肃颇费了力气和手段,将扬州刺史之位收入囊中,十余年来从不曾假手他人。他如今做了皇帝,深知此位非同小可,因此对于继任人选慎之又慎。
成之染知晓成肃属意于她,不过她业已身兼数职,分身乏术,于是举荐徐崇朝统领其事。徐崇朝进号中军将军,驻守东府城,解丹阳尹一职。而这丹阳尹,如今正悬而未决。
成之染有意让府中谢鸾出任,而东宫想用吴兴太守王盘牟,彼此至今争议不下。
“此事,我再与父亲商议。”成之染眸光沉沉。日暮寒鸦荡过一丝孤影,宵禁的鼓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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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帝寝延昌殿。
成之染端坐下首,指尖摩挲着丹阳尹银章,沟壑纵横的文字明暗交错,如同窗外参差披拂的树影。
谢鸾的数纸策论摊在御案上,一旁名刺上“父讳”二字,枯槁得仿佛被火舌舔过一般。
“谢鸾……”成肃脸色微微一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当年他父亲与李劝星同逆,抗旨于廷尉自尽。至今思及,心中不平。如何能轻易用他?”
“丹阳尹一职,关乎京都安稳。谢鸾曾在父亲太尉府供职,乾宁十四年入我镇国府,才华出众,见识不凡,有目共睹。若能出任丹阳尹,定能保一方太平,”成之染微微欠身,缓声道,“当年之事,形格势禁,纵使是父亲,也多有身不由己之处。谢鸾秀毓名门,忠心体国,虽为谢让之子,性情与其父大不相同,父亲又岂会不知?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任人唯贤,方能使社稷昌盛。”
成肃陷入了沉思,手指轻轻敲击着凭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姊是要把逆臣之子安在龙脉咽喉?”下首成昭远眉头紧皱,不悦道,“丹阳尹之位何等重要,朝廷也并非无旁人可用。王盘牟辅佐我副贰东府多年,才地兼美,堪当大任,岂能舍了他,随意任用一个有旧怨之人?”
他侧首盯着成之染,目光中满是质疑:“阿姊此举,不会是另有私心罢?”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平静道:“我一心为朝堂社稷,何来私心?若因旧怨便埋没人才,岂不是让天下人寒心?”
“阿姊好大的胸怀……”成昭远似是冷笑,掀起了旧账,“去岁颁布优复诏,蠲复数郡租布三十年。京门桑梓本乡也就罢了,连彭城也要免赋?国朝初建,百废待兴,府库哪经得起这般折腾!”
成肃咳嗽了两声,将怀中暖炉往面前重重一顿,松灰震出几点落在御案上。
“阿弟这番话,真是让数万元从将士寒心,”成之染只是淡淡道,“宣武建勋,南征北战,死伤无数,才有你我之今日。朝廷此举,既能使百姓休养生息,又能彰显朝廷体恤之心。”
成昭远不以为然:“租布三十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成肃沉默地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接下来的话。他看向成昭远的目光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亦是我的心意,也为了我朝根基。”
成昭远抿唇不语,伸手抚上腰间金带,半晌道:“那前朝帝后藩王诸陵守卫洒扫之事,又当如何?如今这时候,阿姊费心思去管前朝陵墓,是否有些本末倒置了?”
成之染侧首望着他,道:“阿弟如今虽做了新朝太子,可是别忘了,这天下是魏帝禅让给我家的。若不能护卫前朝山陵,与谋朝篡位又有何异?”
成昭远微微张大了眼睛,却听到殿首成肃突然猛烈咳嗽起来,他不由得惊呼:“父亲?”
成肃枯指按在几案上,语气中颇有几分无奈:“何必再争论这些事?你阿姊做的没错。”
成昭远微微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还是躬身称是。
成肃挥手让他退下,斜倚着凭几,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父亲数日前到华林园听讼,莫不是感染了风寒?”成之染问道。
“人上了年纪,哪能没有点小毛病?”成肃的目光似乎飘出殿外,春寒料峭,他脸上浮起一丝萧瑟,“桃符……有时候还是考虑不周。”
成之染随他朝殿外一瞥,道:“年轻气盛,难免冒进。”
“王盘牟从吴兴调京,未尝不可。”成肃道。
成之染摇头:“王盘牟出身名门,清标简贵,不以俗务为怀。丹阳尹庶务繁重,若是被他耽搁了,反而不美。”
成肃轻啧了一声,道:“他曾做桃符世子詹事。”
“桃符若是想用他,将来自会有机会。只是丹阳尹,无人能胜过谢鸾。”成之染劝道。
成肃沉默了许久,眼前依稀浮现出玉树临风的故人模样,禁不住叹息:“谢让委实可惜……”
“人各有命,父亲强求不得。”
成肃缓缓点了点头,金猊香炉浮起的青烟,让他老迈的面容似有些恍惚。他突然问道:“徐家三郎去岁娶了何知己幼女,如今可还和顺?”
成之染微微一愣,道:“我到徐家时,也见过新妇,钟夫人对她很是满意。能娶到临川郡公之女,是三郎的福分。”
成肃微微摩挲着袖口,道:“徐家四郎君如今几岁了?我记得是个遗腹子。”
成之染眸光动了动:“今年要满二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