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错了,”成肃道,“难道你忘了,当年庾昌若权倾朝野,一旦身死,子侄亦受迫于人。我不过田舍翁而已,今日若不能壮大门庭,将来又何以护你们周全?”
“可是父亲还有我,”成之染望着他道,“将来还有我,可以保全门户。”
成肃似是苦笑:“你能吗?”
成之染怔然良久,她父亲苍老的面容,在月下显得格外沧桑。她倏忽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或许是二十年前,她还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第一次随徐大将军讨伐海寇前,茕茕灯火中将她抱在膝盖上,殷殷嘱托的模样。
两行清泪从眸中滑落,无声地打湿前襟。风声,水声,虫嘶,蛙鸣,依旧在耳畔聒噪不绝,溽暑未消,此刻却有如寒冬。
成之染俯身一拜,道:“父亲有伤在身,好生养病罢。”
成肃在轩中独坐,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目光从波痕掠过,晶莹的水光,碎琼乱玉般,仿佛能将人眼眸刺痛。
他沉思不语。
守在树下的曹方遂和常宁,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
次日成肃入宫向天子复命,成之染陪同他到大司马门下,沉默地驻足不语。在宫城外等候的间隙,她遇到了孟元策。
孟元策见她眼下青黑,神情似有些萧索,不由得关切几句。
成之染笑笑:“仆射,我无妨。”
孟元策颔首,那神情显然并不相信,不过他没有多问。他与徐丽娘婚期将近,请成之染届时前往孟府观礼。
成之染含笑答应,眸光顿了顿,道:“仆射如今为孟氏脊梁,可曾想过来日?”
孟元策颇为诧异,见她不像玩笑话,于是道:“来日之果,岂非今日之因?”
成之染微微晃神,笑了笑:“仆射通达,是我糊涂了。”
孟元策笑而不语。
因着他的话,成之染见到成肃出来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成肃亦心事萦怀。他与天子说了些什么,成之染并不知道,如今父女相对,也难以开口询问。
过了没多久,她也就知晓答案了。
八月秋高,天子降诏,进梁公爵为王,以十郡益梁国,迁都寿阳。
面对第三次册命梁王的诏令,成肃不再拒绝。
那日的册典漫长而肃穆,碧空之下的太极殿辉煌灿烂,天子亲临,百官云集,仪仗森然,鼓乐喧阗,铺天盖地的威压犹如潮水,久久回荡在偌大的宫城。
成之染身处于朝臣之首,望见成肃衣画裳绣的九章冕服,一时生出不切实际的恍惚之感。缓慢而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她心上,仿佛将神魂激荡,如同上元之夜的宫灯飘起。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她拨开层层迷雾,指尖触及的,是长安冬日冰冷的晨雾。在白雾尽头,缓缓显露出京门城外的沙洲,依旧是正在割草的父亲和三叔,她犹如一只灰雀。
成之染惘然,到底哪一个才是梦?
册典之后的梁王,前呼后拥地回到东府。隔着浩荡的人群,他望见了成之染的眼睛。
那双眼睛仿佛对他说,父亲如今,尽可如愿了。
成肃不语,挥袖风飘,红尘昼昏,如霆如雷。
一道细微裂痕从心底绽开,成之染拱手一拜,欢庆梁王的山呼海啸声,有如实质般压低了她的头颅。
震耳欲聋,目眩神迷。
其后接连数日的夜里,成之染频频梦到一个人,起初只是梦境中一团光影,渐渐地变得清晰。
狂风掀起了重重帘幕,有一人缠绵病榻,只留给她虚弱的侧影。
她不认识那个人,可直觉已经告诉她对方的身份。那个显赫的名字在心口呼之欲出,她却仿佛失了声,只是怔怔地望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人的目光仿佛落在她身上,可是她看不清对方的容颜,只听他问道:“你已去过长安了?”
成之染颔首。
“好,好……”那人低语道,“这条路,你父亲比我走得更好。”
成之染想要分辩什么,却依旧无法发声。
那人只是望着她,似乎也并不需要她说些什么,昏暗罗帷间隐约传来一声低语。
“世人固然疑我骂我,可我,从不曾辜负皇恩。”
凝滞于心口的浓雾散去,成之染赫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