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说,是她做错了什么?为何如今还是走到了这般田地!
成之染幽幽地望向徐崇朝,缓缓道:“或许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徐崇朝不解其意,但见她神情哀婉,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待回到府中,他问道:“不出兵,又有什么错?”
成之染静坐于窗下,窗棂上斑驳树影,依稀在她眉宇间回荡。她声音极轻,道:“我父亲是何等人物,再惊怒愤恨,也不会在大事上乱了分寸。如今是不是北伐慕容氏的时机,他岂会不知?”
徐崇朝听出她话外之意,沉吟道:“那他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什么?”成之染轻轻一笑,唇角流露出些许苦涩,“为了让朝廷做出选择。”
徐崇朝又有些糊涂了。
成之染叹道:“他执意北伐,旁人是劝不住的,如今之计,唯有召他回金陵。”
数年不归的梁公回京,有些事,便不在众人的掌控之内了。
徐崇朝沉思良久,道:“梁公未必是这番心计。”
成之染摇头:“你且等着看,纵使他不说,总有人会替他说。”
徐崇朝观望了数日,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然而不久后朝参之时,中书侍郎周士显建言,梁公在藩,屡遭暗害,不如重申前命,征梁公入辅金陵,以为两便。
成之染闻言,虚悬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下,反而生出如释重负之感。她猜的没错,只是没想到,为她父亲说话的这人,竟是周士显。
身为天子近臣,久在中朝侍奉,他为何要这么做?
似是察觉成之染饱含疑虑的目光,周士显微微低了头,让成之染难以看清他的面容。
群臣多附议之声,天子缓缓道:“可。”
时隔半年,征梁公入辅的诏令再次传往彭城。此番前去传令的是侍中柳访。他年近古稀,虽位居侍中,平日多不预政事,只因孟元策上回碰壁,朝中对人选颇为谨慎。派柳访前去,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乾宁十五年秋七月,梁公发彭城,自泗水入淮,舟师至金陵。满朝文武于江畔相迎,鼓乐喧天,冠盖云集,极一时之盛。
对于金陵的百官公卿而言,自从乾宁十一年北伐挥师,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成肃了。这位功勋卓著的梁公年近花甲,并未穿官服,而是身着明光甲。沉重的铁甲在身,传闻中重伤不起的梁公依旧身姿挺拔,威武雄壮之气不减当年。
孟元策行伍出身,自然知晓这铁甲吃力,率众人奉迎之时,不无忧虑道:“殿下何故如此?”
成肃不以为意,道:“自从乾宁十一年离京,至今尚未向天子复命。既以此始,当以此终。”
孟元策唏嘘不已,忽而听到成之染的声音。
“可是殿下来迟了。”她说。
成肃望着她,道:“惟愿天子莫怪。”
成之染从对方眉间看到了深深的沟壑,他的面容比去岁相见时越发沧桑,岁月的痕迹是如此明显,她缄口不言。
精甲曜日的金吾卫一路开道,刀戟林立,次第排开,劈波斩浪般护送车马回到东府城。留守的文武将佐在城下等候多时,恭恭敬敬地夹道相迎,锣鼓笙箫声不绝于耳。
成昭远率众人拜倒马前,成肃高踞马上,望了他许久,挥手让众人起身。城头顷刻间响起迢递钟鸣,惊飞而起的一群白鸽,扑腾着隐没在天光之外。浩浩荡荡的人马来到成府外,成肃勒马止步,目光落在众星捧月般的幼女身上,似是一怔。
那幼女仰头看了他一阵,举起肉乎乎的胳膊招动着,脆生生喊道:“外祖……”
她身旁妇人抱着个周岁模样的幼童,闻声也喊了起来,呜呜地含混不清。
成肃明白了,这大抵是他的一对外孙。他从马上笑起来。
曹方遂和常宁扶他下马,他微微俯身,招呼那两个幼童:“来,过来。”
成洛宛往前走了两步,望着眼前陌生的将军,扭头扑进了成之染怀里。反而是徐长安被乳母放下,迈着小短腿走来,被成肃一把抱起。
他虽然已满周岁,可是话还说不出几句,呜呜地喊着,忽而又咧着嘴笑。在成肃怀里,他望见密密麻麻的人群,朱紫冠带,铁甲银枪,一张张面孔,他从未见过,于是睁大了眼睛,好奇地从众人脸上掠过。
成之染想着她父亲有伤在身,示意成昭远将徐长安接过。
成肃却不肯松手,抱着小外孙阔步入府。明亮的日影之下,久别的府邸显得格外柔和温煦。高大的槐杨随微风闪动,荫蔽了他所熟悉的一切光景。距离他搬进府中,已经整整十二年,府中的一草一木,仿佛不知不觉成为他的一部分,如今在沉静地闪耀着迎候他归来。
他,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