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声音从心底敲开,她竟不由自主道:“陛下富有四海,统御万民,如何会不安?”
天子怔然,他隐约记起,这回答似曾相识。到底是什么时候听过?
成之染抬起了头,道:“臣如今明白了。”
天子想起来了,那是乾宁元年的春日,他要让成肃留在金陵,而成肃执意要返回京门。那个诚惶诚恐跪服他脚下的镇军将军,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对方的身影。
“你当真明白?”天子似是发问,又似是喟然,眸中是成之染难以承受的哀切。
她突然难以开口。
天子沉默地望着她,眸中闪过一丝隐晦的失望之色,半晌,道:“自从梁公离京,京中几多变故。让他回来罢。”
“梁公既已就国,回京不合规矩。”
“难道朕也要被规矩束缚?”天子缓缓道,“你是他的女儿,可知他为何不肯回京?”
当然是待价而沽。
成之染默然良久,违心道:“河南纷扰,流寇作乱,梁公坐镇于彭城,慕容氏才不敢南下。”
天子未置可否,颇为艰难又不得不说:“可是朕需要他回来。”
成之染不语。
半晌,殿门被轻轻叩响,宫人来禀报:“陛下,人已经到了。”
天子微微颔首。
成之染讶然,殿外一行人迤逦入内,为首的正是尚书右仆射孟元策。
天子召他们前来,也是商议让成肃回京之事。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为难。
侍中王玄契劝道:“梁公卧病,强令来朝,终不为美。”
成之染垂眸,她没来由地倦了。御座之侧高挑的博山香炉,丝丝袅袅地从兽首吐出烟气,她冷不丁想起了已死的会稽王,暮年之时他痴迷于丹药术数,正如同霜娘口中那个笃信佛陀又供奉仙道的周主宇文盛。
他们谁也没有活到成仙成佛的年纪。
王玄契垂垂老矣,至少在殿中这许多人之间,他最为年长。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何必再来趟这个浑水,做一个终老山林的富贵闲人,岂不是最好的归宿。
殿中一张张模糊的面孔,成之染有些看不清了,你一言我一语如同蚊蚋,伴着浮动而缥缈的热气,让她的头脑有些昏沉。
然而她努力睁着眼睛,紧盯着正在说话的一个个人,即使她无力分辨这话中是假意还是真心。
她看到了侍中袁放之,袁放之不经意对上她的目光,神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
察觉那片刻微妙的惊异,成之染不动声色地收敛了神情,或许方才她的目光有些冷淡了。
她清晰地听到袁放之说道:“征梁公入朝,并非无据,先前陛下进梁公之爵为王,梁公辞而不受。如今不妨重申前命,以此召梁公回京。”
天子似是迟疑了一瞬,沉默地凝思不语。半晌,他望向中书侍郎周士显。
周士显拱手一礼:“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臣以为袁侍中所言甚是。”
袁放之看了他一眼,小心地打量着天子神色。
天子踌躇半晌,似是一叹,道:“可。”
王玄契缓缓侧首,对成之染道:“镇国大将军,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成之染避开了他的目光。她良久不语,久到天子几乎要出言发问,才说道:“陛下要派谁去往彭城?”
天子望着她,眸光动了动,对孟元策道:“仆射可否当此大任?”
此事容不得推脱,孟元策当即顿首领命。
外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成之染步出殿外,扑面而来的雪絮缠在衣袍上,她只是信步前行。
“第下!”孟元策将她唤住,见四下无人,叹息道,“我有些担心。”金陵朝局平静了许久,倘若成肃回来,又不知几多风浪。
成之染并不问他担心何事,似乎笑了笑,道:“梁公不会答应的。”
“何以见得?”孟元策问道。
成之染不语,雪花落在她眉睫,化成凉凉的雪水,看上去眸中竟有些湿润。
“仆射若见到我父亲,请代我转达,若因他而圣躬不安,则万死难辞其咎。”
孟元策大惊:“这是什么话!”
成之染淡淡一笑:“仆射告诉他便是,他自然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