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时间惚恍。他宁肯相信,眼前这一切,都只是灯下的假象。
烛火将他的身影投在锦绣云屏上,那影子模糊了年岁,仿佛一道深邃的漩涡,深深地将人的目光攫住。
萧璞怔愣了许久,道:“臣第一次见到陛下,也是约莫这时候。”
“是什么时候?”天子微微侧首,似乎想了想,道,“我不记得了。”
萧璞眸光闪了闪:“二三十年前一个傍晚,在海宁公主府。臣那时年纪尚小。”
天子喟然叹息。他有时对于年岁也有些模糊,记忆里的海宁公主永远是桃李之年,隔着二十多年岁月风尘,她的模样已不甚清晰,那时的鲜活气息,却宛如昨日初见。
萧璞道:“如今我兄弟二人都要入土,臣斗胆问陛下一句,可还怪我兄长?”
天子默然。方才随侍从一道退下的女子,想来便是萧玘的长女萧群玉了,她少时名扬京都,如今被镇国府辟为从事中郎,他自然知晓。
因她的生母,萧玘与公主终成怨偶。如今斯人已逝,往日悲欢都似乎随风飘散,即使他再想抓住些什么,都无能为力。
明明那人亦曾是栋梁之材啊。
萧璞还在定定地望着他。
于帝王而言,这是极为失礼的事情。天子只是摇摇头,道:“我如今只恨他天不假年。”
萧璞微怔,不由得苦笑:“能得陛下这一句,我兄长死而无憾了。”
岂止是萧玘死而无憾,他这般释然的神情,竟好似就此天人永别,也心甘情愿。
天子虽不忍,终究还是问道:“谁能为继任?”
他话语极轻,落在萧璞耳中却如同钟鸣。半晌,天子听到他答道:“唯有镇国。”
屋中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萧璞微微张大了眼睛,几乎拼尽了最后一口气,恳切道:“唯有镇国可以救陛下!”
天子打量他许久,轻轻握住他的手,道:“萧令岂知朕所难言。”
萧璞看着他薄唇翕张,耳边什么也听不到了。天子似乎在劝慰他,那样的神情,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帝王身上看到,可是他不想听这些,一直到最后,天子再也没提起中书令之事。
两行清泪从他的眼眶流下,天子悲悯地望着他,他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眼前登时一黑,残留的一口气也差点断了。
萧璞再次睁眼时,妻子儿女在榻前围了一圈,哀哀地哭泣不止。他在众人之中看到了萧群玉,嘴唇动了动,长子抓住了他的手:“阿父说什么?”
眼前是一张张再也熟悉不过的面孔,萧璞的目光缓缓扫过,落在萧群玉的眸子里。
他已经说出不话了,萧群玉盯着他翕动的嘴唇,却是听得分明。
“不要做乱臣贼子。”
————
乾宁十五年,因皇子夭折,中书令萧璞病逝,天子也忧愤染疾,岁首的正旦元会不再举行。
成之染抚摸着鲜艳的朝服,绛紫的光泽在静室之中更显出肃穆。这是她年幼时爬上墙头遥遥一望,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看到一眼的镇北将军的服色。
在那时她所能拼凑的一切想象中,这身富贵的锦衣从无可能穿在她身上。
耳畔传来噼啪爆竹声,成洛宛在庭中笑得很开心,襁褓中的徐长安又被吓哭了,他号泣的哭声似乎与银铃般的笑声毫不相干。
有人在哄他,那是徐崇朝的声音,这声音比初见之时低沉了许多,悠悠地飘进屋子里,让成之染有一丝茫然。
她近日神思纷杂,心头阴云并不比笼罩在朝堂之上的更少。如今这阖家团圆欢庆的日子,钟氏带着一家妇孺来到镇国府,府中上下热热闹闹的,可不知怎的,她心底仍旧一片空旷。
宫中传召在此时突如其来,众人都有些意外。
成之染面容平静,整顿衣裳,随使者入宫。自始至终,都没有多问一句。
宫中比宫外冷清许多,天子的丧子之痛,让一切年节喜庆都显得不合时宜。阶前残雪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古朴的青石隐约渗出冷气,太极东堂外的梅花开得正盛,不过似乎许久无人打理了。
成之染在东堂见到了天子,痛失爱子,又失宰辅,让他的病容看起来疲惫至极。
天子静静地望着她行礼,赐座后,对恭立在侧的内侍道:“退下。”
内侍迟疑地面面相觑,为首那人道:“陛下龙体欠安……”
“退下。”天子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成之染不由得看了那内侍一眼,他并不是往常侍奉在天子近前的中官。似乎察觉成之染的视线,他竟也望了过来。
成之染眸中多了几分凌厉,那人略略吃了一惊,率宫人垂首告退。
天子脸上浮现出一种难言的萧瑟,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心事重重,迟迟都一言不发。
成之染垂眸良久,终于问道:“陛下可还安好?”
“朕,不安。”天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