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义上的母亲宗纫秋戴着帷帽,众星捧月般站在相迎的佐吏之间,如同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一别数年,彼此怅望。成之染何曾想到,她离京时还在东府打滚的八郎,如今竟已被她父亲推上豫州刺史之位,这般懵懂的孩童,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理政的模样。
而实际上代他理政的,正是成肃派出的大将丘豫。
丘豫与成肃一般年纪,进退之间已显出老态。
成之染不无忧虑,拉着成治远的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成治远眨了眨眼睛,对她道:“阿姊不必为我担心,豫州事有不决,我派人去问梁公,从不曾耽搁。”
倒是个机灵的孩子。
成之染微微摇头:“彭城,毕竟太远了。”
“阿姊回金陵,不会再离开了罢?”成治远极为专注地望着她,道,“倘若我遇到难事,可不可以派人问阿姊?”
丘豫闻言,不由得看了看他。
成之染目光一顿,伸手摸了摸成治远的脑袋,道:“那当然。”
丘豫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些什么。
成之染急于回京,无暇在此地久留,当即与豫州众人作别,疾驰向金陵而去。
成治远望着那漆黑铁甲奔流,如黑龙一般消失在山野之间,伫立良久,缓缓收回了目光。
丘豫犹豫了一番,欲言又止。或许是他多心了,眼前这稚子才不过七岁,能有多少弯弯绕绕的心思?方才说的那些话,只是姊弟之间的密语罢了。
成治远不给他太多考量的机会,骑上自己心爱的小马驹,哒哒地回城去了。
然而他那短短几句话,在成之染心中划下了不深不浅的痕迹。她那时未曾留意,后来的一切乱机日深,都是由此等草蛇灰线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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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大将军渡江音讯早已传到金陵,天子命群臣南下新亭相迎。
天色未明时,高冈下挤满了朱紫冠盖,鼓吹早早地列阵,一个个翘首以盼,直到日上三竿,风露渐消,出外探看的小吏匆匆来报:“镇国人马要到了!”
众人都为之一振,整顿衣衫,极目南望。柳梢风动,参差披拂,依稀露出官道上斑驳的人影,明光闪闪的,是高扬的旌旗大纛。
巨龙从山野之间探首,迤逦展露出峥嵘黑鳞。浩荡铁骑摇撼着大地,层叠的震颤如同江潮,猛地将众人呼吸攫住。
成之染望见新亭乌压压的人群,勒马放缓了步伐。早有金吾卫在道旁列队相迎,她纵马来到新亭之下,为首相迎的那人,正是留守金陵监军的成昭远。
成昭远还不到弱冠之年,已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一身清白的牡丹纹裲裆,在一众簪缨朱紫中格外引人注目。
他高高拱手,朝她笑了笑,道:“阿姊。”
霎时间钟鼓齐鸣,中书令萧璞、尚书令成雍、吏部尚书孟元策率百官致礼,恭贺镇国大将军凯旋之声不绝于耳,惊起层林间鸟雀翻飞。
成之染翻身下马,打量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神情微动。这一路她心中多烦忧,从未想到朝廷竟郊迎至新亭。悠悠日影落到她眸中,一时间令她目眩神迷。
她曾无数次被人高接远迎,然而今日的盛况,却是头一回。
精甲曜日的金吾卫在前引路,百官簇拥,护送她前往金陵。浩浩荡荡的人群过了南篱门,金陵百姓便聚集在道旁观望,得知是平定关陇的镇国大将军归来,一时间奔走相告,万人空巷。
众人行进到朱雀航,桥头挤满了男女老幼,争先恐后,竞相目睹镇国大将军风采,金吾卫阻拦不住,队伍只得停在大航外。
护军将军孔松乔生怕耽搁了时辰,站在车上劝百姓退后。他已经六十余岁,白发苍苍,慷慨陈词之际,身子止不住发抖。
成之染看得心惊,生怕这老将军有什么闪失,她正要上前,却被孟元策拦下,好在孔松乔将百姓说通,人群泄开一道缝,金吾卫见缝插针,护送着成之染一行驶过朱雀航。
朱雀御街平坦开阔,直通皇城宣阳门,一路上鼓乐大作,百姓夹道相迎,欢呼雀跃,呼喊声传到成之染耳中,她不由得侧首一笑,望见百姓闪动的眸光,竟如同星子一般。
一股热流自心头涌起,在眸中激荡,湿润了眼眶。
古道黄沙,坚城飞雪,焚天烈火,都仿佛黄粱一梦,唯独眼前汇聚的点点星光,足以填补整个空缺的胸膛。
队伍临近宣阳门,两侧的金吾卫也越来越多。城楼上站了许多人,明黄伞盖下有个素衣身影,远远望过去是如此熟悉。
耳畔乐声不知何时已止息,宫廷乐师在城门外恭立已久,不约而同地钟鼓齐鸣。
那曲调铮然入耳,仿佛将人的心弦一拨,宛转高昂,雄浑通荡,直直融到血脉里,在周身涌动,驱散郁积于胸怀之中的疲倦烦闷。
成之染高踞马上,心神一动,抬头望去,对上了那双深沉似水的眸子。
“太平侯。”
她仿佛听到天子喃喃低语,穿透奔流不息的钟鼓乐声,清晰而直白地响在她耳畔。
隔着十余年斑驳破碎的时空,他不是金陵的天子,她也不是凯旋的功臣,日月流转,光阴倒悬,江陵的炬火好似灼灼红日,兵锋相迫的暗夜犹如寒沙覆雪。
她依旧是那样仰头望着他。
这一刻,恍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