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来的胆,竟敢奔袭数千里兵进长安!
成之染勉强站稳了身形,徐崇朝望着她苍白的面容,不无担忧道:“其中该不会有诈?”
成之染摇了摇头,成襄远的字迹她不会错认,长安兵多将广,城池固若金汤,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成襄远不会向她来求援。
她紧盯着信函落笔的日子,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往来数十日,不知长安可还能撑住?
城中吹响了凄厉的角声,诸将佐闻讯,纷纷赶到中军。
成之染面沉似水,长安被围的消息有如惊雷,令众人瞠目结舌。她决计先行带骑兵回援,步卒随后赶赴。
只是如今金城虽已克复,陇外却仍不安定,金城西向,杂胡林立,亦不容小觑。
总归要留些兵马在金城驻守。
众人都望而生畏。唯独杜黍请缨,甘愿留守。
成之染不由得喟然,当众版授他金城太守,统领陇外诸事。
军中上下登时又奔忙起来,成之染整顿人马,临行前,听闻那长安信使苏醒,又特地前去一看。
那信使恢复了神志,认出成之染,眼泪顿时流下来。
“将军……胡虏屈脱末进犯长安,请速速回援……”
成之染眸光微动,道:“你离开长安之时,城中如何?”
信使登时红了眼,沙哑的嗓音满含悲怆:“岑公病逝,卢太守战死,元氏诸将军死于非命,长安危殆,难以为继!”
成之染犹如五雷轰顶,直直地盯着对方,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她听到了什么东西轰然崩裂的声音,仿佛冰封千里的九曲河水,被殒落人间的星辰砸成粉碎。
信使艰难地嘴唇翕动,他所知道的也不多,可这些已足以令成之染痛若剜心。
她勉力平复了颤抖的呼吸,对他道:“好生将养,长安,不必担心。”
大军从金城开拔之时,难得是个晴朗的风日。成之染行出数里,从雪原之间勒马回望,巍峨城池明光灿烂,果然好似黄金铸就的一般。
只是她的心,已如同陇外寒冰冷到彻骨。
从金城郡到陇东,经由天水略阳二郡,从陇关越过陇山。山路隘险,深涧环崖,天色虽不晚,古道已晦冥难辨。大军上下都小心翼翼,说不清眼下的山路和未知的长安,究竟哪一个更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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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骧将军彭鸦儿率军抵达潼关时,山原间安静得有些诡异。
夹道疏槐,萦纡河水,迎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兀然萧瑟。
握着缰绳的手已有些僵硬,彭鸦儿暗自叹了一口气。前些日子秦州刺史岑获嘉病逝的消息传到彭城,成肃请示了朝廷,让成襄远接替秦州刺史之职。
彭鸦儿此行,一来是宣告朝廷任命,二来奉成肃之命,率一军人马助守关中。
他不知为何,这一路心头始终阴云萦绕,正沉思之间,思绪猛地被斥候打断。
“将军!潼关有变!”斥候道,“城头并非我军的旗帜,属下到近前,城头竟放箭出来,不准上前!”
彭鸦儿冷不丁回神,登时出了身冷汗,道:“董和均人呢?”
斥候道:“属下并未见到董将军。”
彭鸦儿有些发懵,当即打马前往关城探看。
果然,城头的旌旗在风中翻动,花花绿绿的看不分明。墙垛间弓手密密麻麻,正严阵以待。
他派人上前喊话,许久才有个将领打扮的人露面。
那人高呼道:“南蛮休要再动,关中如今已是我凉国的地盘了!”
彭鸦儿听闻对方歪歪扭扭的喊话,越发心惊,朝城头喊道:“休得胡言!我董将军在何处?”
那将领似乎思索一番,才明白他所说董将军,是潼关守将董和均,于是大笑道:“那厮早就跑得没影了!我奉劝一句,少操心关中的事,要不然有你好看!”
彭鸦儿大怒,战马也愤愤地嘶鸣,刚刚动了动,密集的箭雨便射到近前。
远远地传来城头守军讥笑声,彭鸦儿逡巡良久,巍巍关城犹如铁盾,直直横断在大军面前。
麾下参军劝道:“城池险固,不如暂退,再做打算。”
彭鸦儿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无可奈何,只得率兵马退回数十里外的旧城。他派出斥候四下打探潼关守军的音讯,潼关外郡县对关城变故茫然无知,甚至不知道城中已经易主。
终是荒原之间的猎户告诉斥候,数日前有许多人马从西方过来,渡河北上了。
彭鸦儿料想那或许是董和均所部,对方不往弘农方向去,却渡河北上,实在是有些令人意外。
不过董和均并非庸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既然凭他带来的千余人,几乎不可能攻破潼关,倒不如追寻董和均踪迹,到河北一探。
彭鸦儿拿定了主意,派人将潼关音讯送往洛阳和彭城,他亲率大军渡河,赶往北岸重镇浮屠堡。
浮屠堡有魏军驻守,彭鸦儿一问,先前渡河的人马果然是董和均一行,不过他并未在浮屠堡逗留,旋即去往蒲坂城投奔河北太守薛会宁。
彭鸦儿皱紧了眉头,他的参军若有所思,道:“董将军或许是想在蒲津渡河,从北路入关。”
彭鸦儿点了点头,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董和均北上的理由。
大军于是继续赶往蒲坂城,果然在城中见到了垂头丧气的董和均。
他手下残兵败将,数日来在蒲坂城休整,太守薛会宁待他很是客气,反而更让他羞愧难当。
他身为潼关守将,竟丝毫未曾察觉胡骑的踪迹,直到从背后遇袭惨败,才知道长安已经被围。
彭鸦儿闻言大惊失色,追问道:“三郎君呢?三郎君如何了?”
董和均惭愧摇头,他确实不知。不过在蒲坂城这几天,他隐约察觉出前些日子不同寻常的气息。
当初沈星桥传来密信,声称元氏诸将军谋反,要送信出关,里应外合。他年纪虽轻,素来是成肃心腹,董和均不疑有他,按照对方的指示杀了信使,如是者三。可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胡虏偷袭,他这才发觉,关中的局势已经不是他所能预料的了。
一想到死在潼关的信使,董和均惴惴不安,他大抵是做了件不清不白的事,这话又不能对旁人言说,见到毫不知情的彭鸦儿,也只是痛悔失察而已。
彭鸦儿扼腕叹息,道:“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唯有将功补过,方才对得起梁公重托!”
董和均顿首:“将军说的是,胡虏虽遮断潼关,我军还可以走蒲津关。只要能手刃胡虏,一切听凭将军吩咐!”
彭鸦儿将人扶起,他二人同年,对方又是宣武宿将董荣的长子,如此卑礼,反而让他受之有愧。
薛会宁带二人登城远望,大河悲风,蒲津浩荡,前路苍茫。
关中究竟是何等情形,众人都不甚分明。然而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