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次日入宫向天子复命,心中还有些踌躇。天子如今抱恙,不知还有没有心思接见她。可若是不能亲眼瞧一瞧,她也难以安心。
内侍将成之染引到便殿,偌大的殿中静悄悄,宫人往来都格外轻手轻脚,只有竹炭毕剥地响着,隔着低垂的帘栊,她闻到了飘来的清浅香气。
天子静静地在上首端坐,上前行礼时,成之染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天子神色淡然,较之往日,隐约清减了几分。
“太平侯,平身。”他低低一唤,似是喟然。
成之染觐见,是专程来向他复命的。
可是她弹铗西上,并未得到他的准可,当他从成肃口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成之染长跪不起,顿首道:“臣有罪,愧对陛下,请陛下责罚。”
责罚她什么?
责罚她先斩后奏,责罚她以下犯上,责罚她狐假虎威?
天子垂眸不语,成之染也一动不动。便殿中落针可闻,丝丝袅袅的炉烟缭绕,消散之际,让人看不分明。
“卿何罪之有?”天子并非在问她,而仿佛在向谁轻轻诉说着什么,“提剑入荆州,意气轻王侯。若换做旁人,只怕还做不来。”
成之染闭上了眼睛,每一刻都无比煎熬。她知道天子素来宽和,如今这举止,当真是动了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首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你退下罢。”
“陛下——”成之染抬起头来,对上天子难以名状的目光,她分不清那到底是悲戚还是失望,亦或是一无所有。
“退下。”天子喃喃道。
成之染并不动作,执拗道:“若陛下不肯责罚,臣心中难以安宁。”
“既然有愧,为何如此?”
成之染抿紧了嘴唇。她有千百般不得不如此的道理,却不能向天子坦言,只得道:“会稽王宗室重臣,自当镇守京城。荆州乃两国争锋之地,容易折损了金枝玉叶。”
“你倒是替朕考虑周全。”
成之染抬头:“臣一片忠心,从未有半句虚言。”
天子道:“这么说,你与太尉一般,执意要北伐关中了?”
“兴复魏室,还于旧都,是臣平生所愿。”
天子未置可否。
大江上下,荆扬二州,如今被成肃兄弟掌控,以常情揣度,天子有所顾忌,也是意料之中。成之染权衡良久,开口道:“臣还有一事,请陛下斟酌。”
“但说无妨。”
“家叔老成持重,此番镇守荆州,还请陛下放心。只是荆州地广,士民繁多,庶务纷杂,州府恐难以周全。臣闻太尉先前有分立湘州之议,不知因何耽搁了,至于今日,却是拖延不得。”
她说得委婉,也知道是天子舍不得削弱会稽王,如今荆州刺史已改换,天子再无顾虑。
果然,天子问:“湘州刺史,卿以为谁合适?”
“州府新立,需选用稳妥强干之人,”成之染道,“臣以为冀州刺史赵兹方最为妥帖。”
见天子凝思不语,她接着道:“赵兹方转任湘州,冀州刺史空缺。冀州地处北伐前阵,刺史须得能征惯战,可以让江州刺史孟元策转任冀州刺史。如此一来,则让西府守将桓不疑升任江州刺史,让兖州刺史温四迟移镇西府,让松滋县侯钟长统出任兖州刺史。”
她一口气说完,上首的天子依旧沉默不语。这点兵选将,将大江上下动了个遍。
终于,天子道:“为公乎?为私乎?”
成之染郑重一拜:“在公言公。”
天子沉吟道:“兹事体大,务要慎思。
成之染垂眸称是。赵兹方因会稽王之事,早已与东府离心,若留在冀州,只怕为北伐掣肘。只要能将他调离冀州,余下的安排,都不过是锦上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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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崇朝在大司马门外等候许久,终于见成之染出宫。她神情淡然,不喜不忧,也不知此行是否顺利。
他尚未开口,一旁宗寄罗已经问出来。
成之染比了个嘘声,轻轻摇摇头,沉默无言地出了宣阳门,才露出一丝笑容。
“今上不责罚,已是大幸。”
她登上车驾,对宗寄罗道:“你回去问问,左仆射患了什么病?若是便宜,改日我前去拜访。”
宗寄罗允诺。
成之染与徐崇朝一道前往东府城,在车中换下了朝服,却抱在怀中,摩挲着丝缎纹理,一路上心事重重。
正出神之际,车驾止步。徐崇朝扶她下车,成昭远诸位兄弟已簇拥上前。
数月未见,为首的成昭远又长高了许多,成之染微微仰首,打量着对方少年英气的面容,目光不由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