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有些为难,自从她被天子超拔,便仿佛与成肃之间隔了一道墙。每次常参时,父女二人各乘车驾,一同入朝,又一同回府,然而彼此之间鲜少交谈,形同陌路,只是在人前勉强维持着一团和气的假象。
而在家宅内,连祖母温老夫人都看出,他们父女之间似乎稍显得冷淡。旁人不敢说什么,她身为一家尊长,总不能坐视不管。
自从听闻成之染意图招赘的狂言,温老夫人心里慌得很,不知道她到底是玩笑话,还是当真铁了心,于是便找成肃过来拿主意。
成肃沉吟了半晌,道:“先让王家的郎君过来看看罢。”
众人听他这么说,料想那王家郎君定是位翩翩佳公子,说不定让成之染一见之下,便改了主意。到了约定的日子,后宅的丫鬟婆子都万分期待,悄悄挤在道旁廊下,好奇那王家郎君到底是何等人物。
王愆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行的还有兄长王恕。王恕在成肃府中做事,往来东府不知凡几,却还是第一次与幼弟同行,心中颇有些感慨。
从前的成家,不过是草莽出身的寒门敝户,倚仗着军功权势在朝中立足,他向来是瞧不上的。可如今时移世易,成氏竟越走越高,尤其是成之染横空出世,年纪轻轻便封侯拜将,一时间传为美谈,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
若是论门第,他断不会与成家结亲,免得辱没了琅邪王氏的门楣。可世家贵女易得,天子亲封的太平侯难求,这一节若是写在王氏家传里,自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也很难不心动。
然而他阿弟七郎王愆,对此并没有表现出多大兴趣。长兄如父,王恕说什么,他照做便是了。
成肃将贵客请到内堂,宾主相宜,言笑晏晏。他早就听闻王愆美名,却是第一次见到。
那时的王愆二十年少,正是璞玉浑金的翩翩公子,容止有度,皎如玉树临风前。成肃看在眼里,越看越欢喜。然而他朝侍立一旁的常宁一瞟,见对方微微摇头,心中又有些烦躁。
他原本要让成之染藏在屏风后,听王愆言谈,趁其不备时还能悄悄瞄一眼。可直到贵客临门,府中都没有成之染的影子。
听奴婢们说,她一早便出门了。成肃气不打一处来,只得先派人出去找,他独自与王家兄弟周旋。
眼见得茶烟渐冷,王家兄弟在府中待了许久,便起身告退。成肃虽不舍,却强留不得,于是要亲自送二人出府。
他情意款切,王恕却不敢领受,毕竟是自家府主,哪能让堂堂太尉亲自相送?
两人推让了一番,到底是王恕占了上风,成肃止步于庭中,望着王家兄弟飘然远去的背影,眸中隐约有喜色。
常宁看他的神色,知道他对这王家七郎甚是满意。岂会不满意?连他在一旁观察许久,也没挑出王愆半点毛病。
常宁在心里摇头,他家女郎没有来,还不知错过了什么,可惜,可惜。
他正自感慨,忽而见小厮步履匆匆地赶来,向成肃禀报:“大娘子、大娘子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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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马僮,正瞥见一辆牛车从道旁驶出,缓缓停在门侧。车夫跳下车,安静地等在一旁。
她从幽深的大门望进去,问一旁的小厮:“客人还没走?”
小厮尚不及开口,成之染已然得到答案。丰神俊朗的王家大郎君正穿过前院,身旁的年轻郎君虽眼生,那容貌气度却与王恕有几分相似之处。
成之染侧首,对身后徐崇朝道:“我来得不巧。”
徐崇朝视线与那郎君相对,眸光便一沉。
成之染大步入府,朝王恕拱手一礼:“长史,幸会!”
王恕笑了笑。眼前这女郎一身戎装,背弓挎箭,腰间悬刀,乌发高高束起,更衬得眉眼分明,平添了几分凌厉。
他看到随行而来的徐崇朝,微微向对方颔首致意,又问成之染:“女郎这是去哪儿了?”
成之染勾唇:“今日府中两位参军离京,我与徐郎同去送行。”
王恕不由得多看了徐崇朝一眼,道:“女郎向来待人宽厚。”
成之染却道:“倒也不尽然。”
冷不丁听闻这一句,王恕不由得一愣,委实不解其意。
王愆也投来一瞥,暗道这女郎古怪。
成之染目光移向王愆,问道:“这位便是七郎君?”
王愆颔首,道:“在下王愆,见过太平侯。”
成之染一笑:“王郎,初次见面,我本该有礼相赠。”
她话虽如此,却并不像是准备了什么礼。王愆略过心头不快,听王恕又寒暄几句,两下里这才道别。
王恕亦暗自惊怪,成之染今日举止,委实算不得得体,与素日所见大相径庭,尤其是说的几句话,让人捉摸不透。
王愆并不知这女郎素日品性,心中虽不得意,面上却不曾表露分毫。他正要登车,却听成之染在门内喊:“王郎!”
王愆蓦然回首,却听破空之声呼啸而至,一支羽箭擦着他颊边飞过,铿然射入身后的车厢壁上。
白羽尚自随箭杆轻颤,王愆目光一眩,脑海中嗡嗡作响。然而他素来涵养深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只是一双眼睛望着成之染,眉头微蹙,似有不解之意。
王恕一阵阵后怕,惊怒道:“女郎何意!”
罪魁祸首只是微笑着收起弓箭,朝二人遥遥一拜,朗声道:“这支箭,便是送给七郎君的见面礼。”
说罢,她赫然转身,大摇大摆地往院中去了。
王恕气急反笑,却见自家阿弟仍旧伫立不动,连忙关切道:“七郎,没事罢?”
王愆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又落在那支箭上。
他端详片刻,伸手将羽箭拔出,轻轻拭去箭镞上的木屑,垂眸道:“阿兄,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