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太阳罕见地在天边露了头,湿气蒸腾,漂浮在半空。她出去打热水时,看见外面云雾缭绕,所有腐烂和破败都被掩藏在云雾之下,南城被衬得仿若人间仙境。
她回来时,孩子们已经起身,一个个地睁着大眼睛,将孟钦昀围在中间,特别有精神。
“孟大人,我身上已经不痛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孟大人孟大人,妞妞也好了,妞妞可以回家了吗?”
“孟大人,我也可以回家吗,不知我阿母还在不在家中。”
童言稚语,争先恐后地将孟钦昀团团绕住,让他开口回复的机会都没有。
“孩子们,快过来,姊姊给你们打了水洗脸。好几日没有起过身,这脸上都脏得跟小花猫似的!”她将孩子们唤过来,与孟钦昀相视一笑。
她想,孟兄自从替太子挡刀之后,身体便日渐孱弱。拖着这疲累的身子,日夜不歇地与她一道照料病人,必定十分辛苦。她将孩子们唤过来,也好让他能有一息小憩。
身边难得清静,孟钦昀慢慢坐在地上,叹一口气,身体缓缓滑躺下去。
似乎真是累极,他连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
不远处,是孩子们和杜英在玩闹嬉戏,他的喃喃自语被淹没在破天的热闹声中,无人注意到,躺在角落里的少年,永远闭上了双眼。
而他那声呢喃,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他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杜英给孩子们喂过药,重新回到他身边时,他的面目那样祥和,若她没有探鼻息,还要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她看着那张憔悴的睡颜,看着他瘦削露骨的面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了上去。
而后,一切自以为在顷刻之间破灭。
他没有气息,怎么会这样?
杜英颤抖着手回身,想寻求帮助,可放眼望去,营帐中只有安详入眠的孩子。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声呼号。
她惊慌失措跑出门,半跑半爬着奔向医侍的营帐。
可一切都回天无力了。
“娘子,孟公旧伤未愈,积劳成疾,似乎还有感染疫症的征兆,老朽无能为力,现下,最好是尽快将孟公的尸身处理掉,以免感染更多的人。”
无能为力,什么叫无能为力?
杜英耳中再听不清其他字句,她的身体慢慢滑落,医侍的声音在她耳边越飘越远,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终于,在某一刻,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意识残留之际,她心想着,孟兄闭眼之前见到的,会否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若她也能就此去陪伴孟兄,似乎,也很好!
只是,到了如今她还活着,且活得好好的。杜英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几张胡饼、几个果子,一一摆开。
“三七之祭,本是亡者的大日子,可孟兄一个人在这儿,孤零零的,连个祭拜的都没有。”
她模样实在凄楚,别允心里不自觉地涌上千头万绪。
她暗自想道,年初见时,她们都还是懵懂年少,现下重逢,她已为人妇,而那个单纯的小丫头,也不再是过去模样。
“杜英,你,你是不是,心悦孟公子?”别允有些不敢相信。
杜英捏着元宝的手一抖,问道:“有这么明显吗?”
有这么明显吗?她想着。
别允与她不过相处数日,便看了出来。那孟兄与她日日待在一起,他又那样聪明,会看不出来吗?
“哎!”别允轻叹一口气。
她想对杜英说,人已经不在了,你这又是何必呢?可话在喉间滚动数次,还是没能说出口,只吐出一声叹息。
现在,只盼望她能尽快走出来,毕竟,活着的人,仍要好好活着。
“孟公子不会孤单的,不是还有你陪着她吗。待此间事了,带着他的尸骨一起回到安平,必得风光大葬。他是孟氏一族的骄傲,是名闻天下的孟公子,他会享有他该有的一切。”希望你心中清明,不要就此沉沦。
杜英转头望向别允,于泪眼婆娑中绽开一个苦涩的笑容。
别允亦回之浅浅一笑。
别允摸着自己心头,感觉很奇怪。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她也曾不止一次经历离别,可为什么,那些记忆离她越来越远,她仿佛看到过去那些记忆飘零远去的样子,就像是忽然吹来一阵风,那些青色的东西转瞬便散了。
那时的她,又是何种感受呢?
她摇摇头,记不清的东西,想来也不是特别重要,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再想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丁香。
这样想着,她慢慢收敛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