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能被挑剔的舅妈看在眼里,证明未来表嫂的家庭情况相当不错。
表哥于前年考上了市烟草局,那以后,在表哥找对象这件事上,舅妈的要求水涨船高,老师、护士都不能入她的眼,直到有人推荐了未来表嫂——民政局,有编制,长得漂亮,家世又好。
属实是强强联合,在媒人的撮合下,双方顺利确定关系,现今要不了一个月,便是办酒日了。
姚曳笑着恭喜舅舅,他其实对表嫂很是好奇,毕竟舅妈在他面前夸了半个小时,夸得口水都快干了。
“等以后,让你表嫂给你介绍他们单位的小姑娘,”舅舅拍着胸脯保证道,姚曳的笑却是忽然僵在脸上,端着请帖目不转睛地发楞,“小曳,怎么了?”
请帖内页一面印着表哥表嫂的婚纱主照,一面印着以二人口吻撰写的邀请寄语,新郎新娘的名字分别是:郭子凡与孟娜。
“舅舅,表嫂……表嫂是孟娜?!”
黄金周的最后一天,姚曳今天没打算营业,舅舅前几日到访末了喊他去家里吃饭,说是正好见见表哥表嫂。
其实只是嘴上一说,舅舅没料到他这次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自从姚曳搬回老房子,逢年过节虽也上门,但能看得出来,外甥并不喜欢待在舅舅家,从前是没办法,工作后又碍于人情往来,不送礼姚曳就成了白眼狼,平白被人指责。
所以他很少在舅舅家吃饭,回回说几句话就走。
清早遛完狗回来已近9点,姚曳将小狗锁在家里,带上昨天采买的礼物去小区门口坐公交。
他喜欢坐公交胜过坐地铁,地铁空气污浊窗外没有风景,公交可以将他带往S市的角角落落,令他再度回忆起很多事情。
这些年S市的人口不断向新城区迁移,就连旧的政府大楼也被推翻,集体搬迁到了位于开发区中心位置着实气派的新建筑里,原先的旧址堆满了被机器破开的大楼残垣,说是日后要打造超高级别老年中心,然而残垣堆了近2年也无人清理,老年中心更是遥遥无期的指望。
好像城市的变迁说来就来,小时候姚曳被姚爸爸带去政府大楼,那座只有十层高的灰色建筑,在当时简直被他奉作世界最高峰。
他在里头上上下下的探索,谁见了都会夸一句:“姚科长的儿子长得真漂亮,小机灵鬼儿!”
然而最后一次进去,他作为遇难者家属,再没人能对着他说恭维话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方哲明,16岁青涩无比的方哲明。
飞机失事这样的重大事故,需要政府出面帮忙调解,那个年代保险意识不强,赔多少、怎么赔都需要双方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讨论,然而面对亲人的猝然离世,满屋子的家属最先的态度是难以接受。
哭声、叫骂声震得人耳膜发胀,姚曳被舅舅带着,挤在愤怒的人堆里。
他只知道哭,只知道爸妈回不来了,伤心占据了所有神经,舅舅让他去角落里坐着等,他便乖乖地蜷在角落埋头哭泣。
哭累了抬眼看,有个男孩抄着口袋冷着脸靠墙站在他旁边。
他恍然觉得是在做梦,满屋子都是讨债的大人,即使不说话也在默默流眼泪,只有这个男孩神情淡漠,一点不像家里有人去世的模样。
“你是陪别人来的吗?”姚曳开口问道,他的眼泪止住了,但是鼻子和嘴巴还在一抽一抽的,所以吐字略有停顿。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
“不是,”男孩垂下眼睛,否认道,“我和你一样。”
姚曳疑惑了,既然是家属为何如此淡定,丝毫没有悲伤的表情,但他立刻想到另一种可能,于是又问:“那你是不是哭不出来?我妈妈说外婆去世的时候她就哭不出来,后来回家我爸爸抱着她,她就哭出来了。”
闻言,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几秒钟,忽然蹲下来盘腿坐在地上。
男孩身上披着他们附中统一的蓝白校服,看起来应该是个高中生。
通过被眼泪弄的朦胧模糊的眼睛,姚曳得以瞧清楚男孩的具体模样,他长得很好看,比自己班上任何一名男同学都要好看,不,比整个年级的男同学都要好看。
然而,这样的脸庞却是笼罩一层难以察觉的阴郁,嘴唇是煞白的,眼睛下面是没睡饱觉的疲惫,手总是无意识地搅在一起,手心里全是被指甲摁进去的半月形戳痕,而手背上的皮肤肉眼可见的干皲,没有光泽。
姚便愈发笃定,自己说的是对的,这个男孩确实像他妈妈那样哭不出来。
可是,男孩只不过扯了个牵强的笑,深呼吸之后对他半开玩笑说:“那你要抱抱我吗?”
“嗯!”姚曳没犹豫,张开怀抱便扑到男孩身上,可他忘记他的伤心是连绵的秋雨,不似阵雨来了又去,姚爸爸是坚强的,但他此刻只拥有姚妈妈的脆弱,于是刚扑到人怀里,他便放声痛哭起来。
舅舅也会抱着他,安抚他,然而舅舅无法感同身受他的孤苦,揭开双亲身亡这层皮,下头藏着的,是对未知生活的恐惧。
他觉得这个男孩和他一样,也看不清未来的路。
男孩仍然没哭,可却把手搂得很紧,男孩的胸膛剧烈起伏,脑袋靠在白墙上谁也不看,然后再闭起眼把脸埋进姚曳湿漉漉的发顶里,但是男孩没哭,一滴眼泪也没流。
不知痛哭流涕了多久,姚曳终于想起来这个怀抱的使命,他将上本身分开些,看见面前深蓝T恤已被自己的眼泪洇得不成样子。
——两个熊猫眼,配合下方长条形水痕,乍一看像两根眼泪棒棒糖,更别提中间的鼻涕,以及嘴巴溢出的口水。
太糟糕了,不仅没让男孩哭出来,他还把人家的衣服搞成这样……
自责的同时,男孩放开怀抱揉了揉他的发顶:“我和你不一样,我没脸哭……走了。”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处吵嚷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