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珣在那焚魂之海中察觉利维坦到来时,其实没有料到对方会录下记忆。
毕竟两人早在伐魔之战,蓬托斯神格被海水溶解后,就分道扬镳,再无往来,利维坦毫无疑问是恨他的,恨之入骨,恨到连当年的约定也一并销毁了,满心满眼想要置他死地。
尽管,温珣从没告诉他,自己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轮回,无数次看见海洋的神明阖眼于猩红落日下,看见神格被彻底溶解在魔海之中。
也尝试了所有可能,所有选择,最终绝望地发现,这个未来没有改变的可能。
因为旧神之约,可与天地法则媲美,而那糊涂的法则,将永恒和自然相提并论,于是让旧神之神格溶解在自然万物中,代替永生,达成永恒陪伴的约定。
在焚魂之海中受尽折磨的第一年,温珣也在这磨难中得到了这样结论,也明白,利维坦一定会知道。
故而,在巨鲸的目光流过暗蓝色的焚魂之海,定格在他面容上时,意识被折磨的恍惚的旧神用最后一丝神力阻止火焰抵御外敌,抬起头,无力而虚弱地唤道:“喂,利维坦。”
猩红和暗蓝之中无人回答,这由恶念和大火组成的天地间寂静到只有火舌舔舐空气传来的劈里啪啦声。
他勉强扯起嘴角,笑着说:“好稀奇,你居然会来见我——是因为尼奥尔德吗?”
依旧没有人回答,荒芜的,寂静的,大火中只有火舌炙烤着空气。
温珣仰着头,疼痛和汗水让他没有多少意识,然而混沌之中却隐约察觉到有人轻轻抚摸着他的侧脸,那动作温柔而缱绻,像极了某个总在梦中-出现的旧人。
即使知道这一切只会是梦,即使知道对方永远不会出现在此处,温珣还是在混沌和恍惚中不失依恋和想念地开口道:“褚寻鹤?”
“……”
冥冥之中似有人听见这声呢喃,俯下了身,鼻尖相碰,呼吸交缠,像是回应了。
只可惜温珣听不见,看不见,只能隐隐感受到,旋即下意识蹭了蹭:“别哭。”
不知何处传来轻微脆响,就好像有人掉落了什么东西,又像是捏碎了什么,他应激地仰起头,长发落进水中便被腐蚀打卷,又飞快复原,烧焦味弥漫鼻间,旋即,从半空落下几滴液体。
冰凉的,顺着眉间滑落眼角,很快就被高温蒸发。
那是什么呢?
温珣迷迷糊糊地想。
为什么……感觉这么难过?
……
水镜之中,尼奥尔德默默注视焚魂之海中半跪的褚寻鹤,半晌走过去:“还好吗?”
褚寻鹤点头,望着重新昏睡过去的温珣,眼角还有一滴泪悬于睫毛上:“为什么?”
尼奥尔德重重闭了下眼。
褚寻鹤转身,目光灼灼:“为什么一定是他?”
顿了顿,他捏紧拳头:“为什么祂要做出这样的事?”
谁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两人目光相撞,彼此都在对方眼中读出和自己一样的情绪。
火海渐渐消散了,就好像画纸在飞快流逝的时间里褪色,不过须臾之间,两人便站在虚无的黑幕中,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透过极浅的白光判断对方位置。
就这么沉默几秒,远处亮起一星光点,褚寻鹤注意到,扭头看过去,就见光点中站着个修长的女子,墨绿色卷发如舒卷的流云,落满肩头和后背,雪白的衣裙和白光融为一体,翠绿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许久,缓缓走了过来,吟吟笑道:“空桑,尼奥尔德,我们终于以实体方式见面了呢。”
褚寻鹤注视着她:“阿娜希塔?”
“很聪明的孩子。”
森林与智慧的代表,那一路引导所有人破解预言的旧神,此刻笑颜如花,修长如白玉般的双手自然垂落并拢,发间银白色桂冠上的树叶随着动作轻轻颤动:“看来温珣选中你,不是全然因为脸呢。”
褚寻鹤眸光微动,从这句调笑中隐隐察觉到敌意。
他直白地点明:“你不喜欢我。”
阿娜希塔笑得很温婉:“不是不喜欢,是讨厌哦。”
祂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褚寻鹤的胸口:“鲜花插在牛粪上,换谁喜欢的起来?”
褚寻鹤:“……”
他平静地接受了对方的敌意:“你想让我看见的,就是这些?”
阿娜希塔俏皮地眨眨眼:“你猜?”
褚寻鹤没心情和她玩猜谜,又不敢对眼前这位旧神摆冷脸,只能装作无意地扭头狠狠瞪了尼奥尔德一眼。
在旁边看戏的尼奥尔德:……
他默默走过来,干涩道:“又见面了。”
阿娜希塔对他的态度好了不止一倍,杏眼笑得微微眯起,卷了卷鬓角碎发道:“不是你把我放进来的吗?”
尼奥尔德顶着褚寻鹤的注视扶额叹道:“是啊,毕竟这里有些事,也只有你能知道了吧。”
阿娜希塔又是弯着眉噗哧一笑。
看得出她生前应该是个活泼欢乐的性子,水润的翠色眼睛瞅瞅褚寻鹤又看看尼奥尔德,半晌把手朝身后一背:“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褚寻鹤注视她:“谁的故事?”
“谁知道呢?”漂亮的姑娘轻盈地迈动着脚步,足尖轻点漆黑的地面,像是在草地中翩翩起舞,“或许是噎鸣的,或许是别人的,或许,不是任何人的。”
褚寻鹤听懂了,盘腿坐下,双手恭敬放于膝头。
尼奥尔德依言照做,只是坐下时总是嫌弃那虚无的黑暗污浊,皱着眉用外袍垫在地下。
阿娜希塔转了个圈,雪白的裙摆掀来清风:“很多很多年前,早在时间、命运、死亡,都还没有诞生的时候,人类和神明,拥有着相同的寿命,人类和神明,也保持着亲昵的关系。”
随着她的讲述,身后望不见尽头的黑幕徐徐变换,出现森林,湖泊,茅草屋,还有高天之上饮酒欢歌的众神。
光束破开层云倾泻在这片大陆上,湖光粼粼,倒映这新生的天地。
阿娜希塔的手指轻点众神饮酒之处:“在那个时候,神明无忧无虑,受万人敬仰,享永生寿命——直到,创世后第一千日的夕阳坠下,主掌天空的神明驭龙而归,走到大地母神面前,告诉众神:‘祂’诞生了。”
“祂,祂们,诞生在九黎树下。”
“这世间人神都无法违抗的因素,有两个,”褚寻鹤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阿娜希塔笑了笑,注视着他道,“其一,为死亡,其二,为命运。”
“众神纷纷前往九黎树,就见树下端坐着两个孩子,双眼紧闭,面容相似。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其中一个孩子睁开了眼,那金眸璀璨如艳阳,刹那洞彻世间所有黑暗,却在尽头倒映出了让神明最为害怕的东西:陨落。
时间之神噎鸣在睁眼刹那,预言了神明的陨落。
命运之神塔尔赫尔紧随其后,灰眸中显出世间苦难。
与此同时,神域之中所有神明眼前都出现了一句预言,既:旧神将会在某一日陨落,大陆将会迎来数千年的黑暗时代,只有今日诞生的两位幼神,能够逃脱劫难。”
“那个人就是温珣,”褚寻鹤打断了阿娜希塔,眸光微动,“时间之神,噎鸣。”
“或许吧,这样久远的过去,谁知道有多少杜撰的成分呢?”
“天地法则随即到来,虚空中浮现两个孩子的名字,自然和空气凝聚出属于他们的命运法器,母神抱起了手执时钟记录时间的幼神,父神搂住了指捏骰子翻滚万物的幼神。”
“所有的神明复露出微笑,酒神酿出最甘甜的美酒,狩猎之神演奏最动听的旋律,众神载歌载舞,相互传颂着两位神明的名讳,并牢记于心。”
“也就是在那一刹那,神域之中所有的神明,都坦然接受了自己陨落的宿命。”
褚寻鹤心弦被这句话轻轻一拨:“祂们都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