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期盼着神明对这场对话做出评判,也等待他交代曾经许诺的拯救办法,指节敲打把手,在长久的僵冷气氛中很有耐心地等。
终于,温珣如他所想那般,抽回了探入时钟的神智。
他轻轻动了动,右手两根手指在先前被暴怒的利维坦踩断骨头,此刻一抖就是钻心的疼,立刻将他逼出一声轻-吟:“嘶。”
利维坦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温珣,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复活蓬托斯?”
“……”温珣艰难地用另外一只没断的手拨去脸上长发,缓缓坐直,垂着眸光说,“杀了我,剥开我的身体,投进魔海中。”
利维坦警惕地眯起眼:“……此话当真?”
“当然。”温珣调整了下坐姿,尽量盘腿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我的身体,比暮那舍的身体更适合做旧神复活的容器,一旦投入魔海,神力将会自动涌进我的身体,像是滤纸过滤泥沙一样,从魔海中过滤出蓬托斯的神格。”
“可是你也听到了,尼奥尔德,那位病怏怏的神明,他将会来救你。”
温珣虚弱地咳嗽两声:“蠢货,神明来救我,也需要时间呀。”
“况且,”他仰起头,金眸蓄满笑意,“如果你显出原身,掀起足够淹没米德加尔特的滔天巨浪,他一定会先去救他的国民。”
“你的建议,倒是和他们的计谋很像呢。”
温珣含笑摇了摇头。
“不,利维坦,”他说,“不一样,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人数。”
“……”
“尼奥尔德和褚寻鹤,都以为这深海之下,只有你我两人。”身后突然涌现光点,有人脚步轻盈,从光芒中走来,周围一切陷入静止,就连若有所思的利维坦,也保持着刚刚的动作陷入沉睡,温珣倒是不紧不慢,徐徐道,“可我知道,这里不止你我两人。”
说完,他扭头,金眸准确看向以克洛诺斯样貌站在自己面前的白衣青年:“那位曾在北菇山引导我的未来之人,好久不见。”
云靴走到手边,青年蹲下身:“什么时候发现的?”
“很早,”温珣面无表情地说,“大约在……啊,见到卢修斯时,我就有所察觉。”
“啊,看来知道我现在的身份了呢。”
“阿勒加,对吧?”
“……”
“一开始,我以为是利维坦和卢修斯结成契约导致的同源气息,但,在艾伦家族庄园里,我再一次感受到褚寻鹤身上同源的气息,于是便笃定,是你一直在我们身边,”被连续折磨了这么多天,他早已精疲力尽,气息不稳,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在深海之下,也是你在阻止利维坦杀我吧,多谢了。”
“不必道谢,举手之劳而已。”青年风眼微眯,笑容无端有些怪异,“毕竟你死了,预言就成真了。”
“……”
过度消耗力量,经历未来让温珣疲倦不已,以至于恍惚间不加思考地问道:“什么意思?”
“其实一开始,林奈娅并不会活下去,”青年笑着,答非所问,“那个傻孩子会被混账失手间被打死,抛-尸,腐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进而导致卢修斯彻底失去理智,和利维坦结成永恒的契约,审判神明,高坐王位,抛去信仰,以自己的灵魂,释放巨鲸利维坦,妄图淹没米德加尔特。”
“从而,让彼时孤立无援的尼奥尔德走投无路,剥出神格,建立永远的结界,最后一次保护了他的子民——尽管,由于他的陨落,君王的疯癫,米德加尔特在不久之后就再次陷入混战之中,最终走向毁灭。”
顿了顿,他望着温珣若有所思的表情,笑道:“米德加尔特的毁灭,阆风的彻底封-锁,同样让其他三国陷入无休止的灾难,天照死于杀-戮,鲛人逃入深海,忒弥斯错失公正,手中天平终于倾斜,世间一切颠倒错乱,最终,新的黑暗时代降临——这是未来。”
温珣面色微微变了:“不,这不是,至少,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未来。”
“不,这就是,”青年怜悯地看着惊慌失措的人,“这是你死亡后八百年的场景,温珣,不是你错了,而是时钟他没有给予你真正的答案——因为这是大地的法则,灾祸和盛世必须交替。”
“……”,温珣抬起眼,望着青年,不知为何竟从对方视线中读出名为艳羡的情愫。
似乎是在艳羡他,还有改变的机会。
温珣一愣,旋即察觉到青年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脑后:“所以,你还要献祭你的神魂,而只留给褚寻鹤半个神格吗?”
“……”
他垂下了眼帘,完好的手紧紧攥住衣角。
空气无声地静止着,就连半空漂浮的水珠,透明墙壁外游动的生灵,也保持一个姿势不动。
在长久到似乎过了一个世纪的沉默后,温珣幽幽叹息终于打破了寂静:“我要如何相信你呢,并非故人,亦非神明,曾经甚至差点杀死谢共秋的,陌生人?”
青年唇角弧度一僵,怒火从虚假的猩红眼底腾起:“你不信我吗?”
“无凭无据,我如何相信你。”温珣说,“你应该明白,未来将会因为我做下的任何一个决定而改变,这也意味着,我不能草率改变选择。”
“你或许真的来自未来,可,那是我做出哪一个决定的未来呢?”他平静地和青年对视,长发倾泻在透明地面上,就好似月光里一条蜿蜒的长河,“我经历了千亿次未来,哪里记得清所有的结局,因此,如何辨别你的话是真是假?有没有可能,在那个未来里,我做出不同的选择,这才导致了灾难的到来。”
“就相信我这一次,不行吗?”青年一字一句好似从牙缝中逼出,“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就好,我费劲千辛万苦,撕裂时空而来,不过是想要挽回……”
“你到底是谁呢?”
裹挟愤怒的低吼戛然而止。
温珣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放在青年头顶,温柔地摸了摸,感受着指间真实的触感:“从未来,救下谢无今,来到现在,又不惜以身为魔,引导我解救了他,你似乎对我很熟悉,也似乎在羡慕我,但,我的身边已经没有符合标准的人了。”
“……”青年微微抬起头,发顶蹭过温珣指间。
“你就相信我吧,”他说,“不要在乎我是谁,也不要管我到底是谁,只相信我这一次,你不会懂的,我已经经历太多次那样的未来了。”
“但是,我曾经推演过不去送死的七千三百万种可能,那到底会造成什么,我比你更清楚。”
青年身体一颤。
“或许你说得有道理,但我必须做出当年没有做出的选择,毕竟,在那些我没有死亡的时空中,未来才真正是一片黑暗。”
“那是你没有找到答案,”青年握住他的手腕,“而现在我找到了,我找到了那个答案!”
“是吗。”温珣虚弱而轻柔地笑了笑,“或许吧,但我并不知道……”
“你就是知道!”
青年怒吼着砍断了他的对话:“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个答案,你只是……你只是一直都不愿意……”
“我打了将近一百年的战,”温珣垂下眸子,缓缓开口,“我不愿意再打战了。”
“何况,是让他承担战败的后果。”
话音落下,一股浩荡的神力刺破温珣身体涌了出来,沉甸甸地,又柔软温和,只破体而出的刹那,便让青年的心彻底凉了。
那是时间神力,本不应该出现在温珣身上的,力量。
他在用生命驱动早已经不属于他的力量,来破除这刻意建立来供两人对话的凝固空间。
而这,同样也意味着他在准备送死。
咔嚓一声,凝固被打碎,时间重新回到这个空间,一切重新开始运转。
与此同时,利维坦也已走到了温珣面前。
他冷冷看着坐在地上的故人,语气森然:“看来你说得是对的。”
温珣向他投去了目光:“地上的战争已经开始了,而你终于看透了。”
“你准备好迎接自己的死亡了?”
“就当是我没有找到阻止旧神陨落的赔礼吧,”温珣神色坦然,脸色惨白如纸,语气虚浮,“如果蓬托斯真的活过来了,替我和他道个歉。”
“……”
利维坦缓缓举起长刀,刀面雪亮:“好。”
“如你所愿。”
下一秒,宽刀猛地划破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