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动作有些重,并不粗暴,只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兰柯拧眉去扭,下巴的手指却悍然如铁钳,半点挣脱不得,气的他拿脚急急蹬向小腿,余光乱无目的地朝门外一瞟——
触到发白麻布的脚尖猛地顿住了。
药房半掩的门投进稀稀疏疏的月色,那月光黯淡又消沉,苍白的失去温度和色泽,而周围早已是一片昏沉而寂寥的土地,就连犬吠鸡鸣都销声匿迹。
兰柯痴在原地,蹬出去的脚尖慢慢收了回去。
拧住他下巴的手指随即松开,垂到身侧擦去虎口莫须有的口水。
“怎么入夜了呢?”下颌的手撤走,兰柯却无知无觉,油灯下一双眼睛满是茫然,“阿爹今日回来的倒是很晚,我得早点做好饭等他才是。”
说完扭身欲走,像是方才挣动发痴的人并不是他。
温珣没了耐心,一手伸长捞住兰柯的脖子把人拽回身侧,帽檐下的面容彻底被昏暗盖住,沉冷的目光刺破黑夜重重砸在兰柯面上。
他语气沉沉,一字一字问面前药童:“你可曾等到你阿爹回来?”
兰柯愣住,脑中混沌一片。
温珣又加重了语气,问:“你可知如今年号月份?”
兰柯一怔,随即皱眉猛地一推青年胸脯:“你走开!我不知道!”
可是面前看似柔弱的温珣却纹丝不动,霜白的月色不知何时照在他颈侧,雪似的肌肤上纹着猩红的飞鸟。
他一摇头,从兰柯的视角来看那处的凤凰像是活过来一般展翅仰头,怔愣之下听见对方沉声答道:“现在是隆庆二十三年,八月十八。”
而屋内挂历上清清楚楚写着承得十八年,记帐本上有兰柯一笔一划写出的八月十八。
他沉沉的声音还在继续:“兰柯,你已在此间徘徊近五百年。”
兰柯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你在骗我。”他笃定地说,慢慢蹲下身将头埋进臂弯,“我说你又是买药又是骗我参军,原来是在这设套,特地与我套近乎。”
然而温珣不答,手虚虚搭在肩头,手肘微屈,像是一个很轻的拥抱。
“五百年前,药童兰柯上山采药,遇大雨,山崩,将其冲至一处洞穴前,洞内温暖如春,奇花盛放,其大喜,入而沉睡,却不知洞内一日,洞外百年,至今已有近五百年。”良久,他直起身,手腕一抖,腕上银色手环叮铃作响,折射出妖艳耀眼的一线光,如刀刃般破开面前昏暗,直直照进兰柯眸中,“百年前你于八月十八戌时一刻入睡,百年后八月十八戌时一刻,便是你唯一醒来的时机,若是错过,便须再等百年。”
兰柯依旧蹲坐在地上呜咽,声音细小若蝇蚊,只听得出是呢喃:“可我的父亲还在家中,我的母亲病重,还等我采了这味药回去治病——这山上怎么就下了大雨?你又偏偏这时候拦着我不放?”
幻境会扭曲沉迷者的记忆,兰柯本就受困百年,此刻心神剧震,竟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山中。
“……”,眼前人已经听不见自己说话,温珣不再多言,腕上手链叮叮当当脆响不断,十指灵活祭出法阵,刹那幽蓝光亮自指尖流淌漫进半空,四面大网交织成形迅速朝兰柯头顶一沉——!
“不!”
铺天法阵戛然而止。
兰柯双手环抱温珣小腿,半散黑发下一张定格在十五六岁的面容稚嫩异常,泪痕遍布,双眼定定瞧向头顶之人,怯生生开口,“我阿爹阿娘呢?”
他睁大眼,孩童澄澈的眼睛映出一张水墨远山似的面容,霜白长发绾上一半,清冷闲散若山巅落了雪的青松。
对上他的目光,那棵青松垂下清清冷冷的眸光,指腹抹去眼角来不及淌下的一滴泪:“你等不到你阿爹阿娘了。”
“他们早在五百年前就离开人世,待你归家,家中便只剩你一人。”
“那我不回去了,”兰柯双手抱住小腿,“阿爹不在了,阿娘也不在了,没有家,我又回哪去?”
“……”
“我一定要回去吗?一定要醒来吗?”兰柯不依不挠,扯着早早泛白的裤腿揪住衣角,追问道,“既然亲人早已离世,我为什么不能永远睡在此处?你又为何要唤我醒来?”
“此间为幻境,虚假不能久留,”青年抬手握住剑鞘,木鞘上细微符文登时浮现,流淌法力形成复杂纹路,下一秒便见长剑出鞘滑过冷光,噔!一声刺穿对面日历,刀柄上祭秋二字分外醒目。
他随即抬手作法:“且,耽溺幻境,不如死于现实。”
“果真如此?”愈盛光束中兰柯崩溃质问,显出木纹裂痕的四肢支撑不了身体重量,他便匍匐地面癫狂地擒住脚踝,“可是我自幼懂事,弃了招兵学了医术,只为爹娘舒心……如今两手空空,绝望至此,沉睡岂不比醒来更好?”
他撕心裂肺:“难道你就能够永远清醒地面对绝望吗?!”
温珣手一抖,蓝光失控,光点跃动,以长剑为中心朝外迅速扩散,刹那凝结成薄雾流水般一举涤尽四周昏沉黑夜,温柔而霸道地抹去药房形形色色的陈设,显出洞窟漆黑的岩壁。
兰柯已经气绝,他的四肢尽数断裂,面容在刹那衰老枯槁,粗细不一的裂痕攀上脸庞,旋即狰狞的面容也化作一块枯木。
蓝光如湖水浮动于四周,光点涌动着点亮黑夜,药房和青砖小路消失不见,长剑当啷砸在满是枯叶荒草的泥地上,很快被修长的手捡起收回剑鞘。
尸骸后背朝上伏于地面,凡人之躯壳如何能抵挡百年时光,充其量只能保他尸身不腐,灵魂不散,此时浑身缠绕藤曼,早与洞中植物融为一体。
致幻之花远远长于深处,紫光幽幽,被两指掐断收进布袋,温珣扭头最后看了眼不多时便会化为尘土的尸骸,犹豫一瞬,找了块麻布将其盖上,转身出了洞窟。
圆月高悬于空,霜风拂过耳畔,他紧了紧身上粗布蓝衣,眯着眼从袋中取出瓷瓶,手指用力取下花籽放进其中。
冥陀兰,致幻之花,盛放时发紫光,常人见之被其诱惑,沉睡于梦境之中长达百年,若能撑住不死,百年后便花败人醒,古时所谓山中方一日,世上一千年,便全由这花导致。
他收了花种,在寒风中站了会,终于双膝一软,扑通坐到地上,弓着腰闷闷咳了一会,勉强顺了气,这才呼地静下来,抬手抹了把汗津津的额角。
夜色浓浓,他视力极差,摸黑也走不了路,索性就地躺下,屈起一只手覆在脑后,转头望向前方。
山脉绵延,山峰高耸,再远眼睛已看不清,只若是记忆没错,山峰上是白鹤立于树梢鸣叫,间或加入仙人御剑划过白光,再远有巍峨山巅建了四五阁楼,碑上刻着国名。
古国阆风,仙人之都。
自千万年前大陆迎来众神陨落,雷鸣暴雨接连不断持续数十年,紧接着沙暴干旱席卷而来,凡间战乱频发,史称黑暗时代,
直至五位新生神明合力破天地秩序而重立,天地法则重归稳定,渐渐发展至今。
各国领土地形各异,眼前阆风始建于山峦之巅,当年新神空桑一剑斩平五个山头,城民得以安家,神明亦有地埋葬。
温珣无声回忆,手镯在风中叮当作响。
我回来了,褚寻鹤。他迎着微风呢喃,我不会再走了。
只是四海承平,旧神将陨。
不知你,是否愿意为我寻一块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