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芜微一凝眉,便笑道:“好。”
沐菊先把壶身放于铺满褥子的土炕上,在从深柜中拿出杯盏,这才满上。复又递给雁南,抬眸正四目相对......
“咳”常芜轻咳一声。
沐菊急把茶盏塞到雁南手中,又倒了一杯才端到常芜眼前。常芜并未喝,只稍一侧头。沐菊会意,拿着杯盏站到常芜身后。
雁南左手持盏,右手持剑向上一抬杯托,便一口饮尽。盏口渐离时,才忽的反应过来此刻右手剑重量不对。借着放盏一瞧,右手握的并非剑身却是剑把。井水镇的牙齿打颤,甚至头都发蒙,借左手扶额也想让常芜目光重凝于上,莫要发现自己的小动作方好。
常芜只看眼前炉炭,似未瞧见。
反是沐菊即刻含笑。“大人......哪有人冬日喝井水的。奴婢还是砸了薄冰打上来的呢。”
“见笑了。”雁南略显局促,急忙便把双手背到身后。左手再次握上剑身。以备宝剑随时出鞘。
常芜尽收眼底,忽的敛了笑意。虽还瞧着炉炭,但神情已起了严肃。“不怕走不出这里吗?毫无顾忌的便喝了水。”
雁南淡淡一笑。“若真是她下毒,走不出这里便也罢了。外头那么多高手亦是插翅难飞,若他们要泯灭痕迹也非难事......借将军一句话,您赤手空拳,我未必不能搏一搏。”
沐菊似有些感动,眼中微有些晶莹。可雁南下半句话出口,就收了笑容只轻蔑一瞥转而看向地面。
常芜表情未变。“也对。你是想可为则去为。我遂不关注贵戚。随即我便找人查了你的过往......你是那场逆案的余党。因为年纪尚小活了下来。宫中几年实在不易,能活着已是万幸!此刻辞去瑞王府是为去南境建功立业?总不会是信了民间传的,我父亲弃文从武一举成将的鬼话吧?”
雁南握剑的双手关节已有些发紫。不甘的反驳道:“有国才有家。若是国都破了,流离失所,哪还有家呢?将军您一直驻守边境难道不知何为忠孝?”
“哼。忠孝?”常芜听到这话却是把那铁钩子一下插进炉子深处,炉中炭火发出了“唦啦”一声。“一桩普通的案件,却被有心之人设计牵扯进了那么多朝中大员,最终演变成了逆案。多少文官谨言被贬黜被罢官、流放的......我常家上几代都是文臣,没什么壮举,可敢说几代人皆是为国尽忠,也是满腔热血,宁学古人死谏尽忠,不做贪生怕死之言。我祖父也冒死进言了。被关在宫中几日,大病一场,靠我外祖父才救过来。后又被同僚针对,最终只剩叮咛我父不可胡言,便辞了官。我父也身为文官,觉得必得尽心。为保忠孝,持着满腔愤懑投了军。可如今呢?得到了什么!”
“您的常氏仍是戍边的一方诸侯。近边各县尽听调遣。也算保住了日后的辉煌不是吗?”雁南说完却是觉得头有些发沉。
“双亲、嫡妹、那些兵士将卒,我都视为家人。如今我家人骤亡,要这辉煌何用?”常芜十分激动,胸口急速起伏。
“王爷也很自责,臣能感觉到。将军。臣听过一句话:这世上无人不冤。尽自己所能,但求一个问心无愧。”雁南回。
“无人不冤......问心无愧......我倒有一个疑问,宫中罪奴都被关押在哪?永巷?就算你们当时是孩童,分派的差事不算重,但横穿后廷去御花园之地杏雨亭。为得什么活计呢?那边空荡,人也稀少,是为修剪花枝还是修补荡秋千?”
见雁南久未说话,常芜继续说:“当时你们只一心求活。至于是否设计救了当时还是七皇子的瑞亲王,如今尚不可知。但你们通过那事脱了罪奴身份倒是真的。能活命了,然后呢?揣摩上意、奋力当差。得济之后呢?西知那一族还有活着的人,可你没有。日后只要你荣耀了便可重续你家族的荣耀。”
雁南的牙齿微微磨动紧紧咬合,眼睛渐渐充血。
“当一个人有了抱负事有所成稍可立业后,便会寻求家室,当一切都齐备了......是否也会开始打着忠军报国的旗号了!激动了?怎的问心有愧了?”常芜低眉浅笑,再次拿起那铁钩。却因方才扔到炉中,此刻离炭火太近,以致手也被炭火熏染。“嘶”
“二少爷!”沐菊一步上前来瞧。便把手中茶盏缓倒红处。倒尽后又急忙要去土炕边取铜壶。“二少爷,您把手浸在里吧。能止些疼......”
雁南却是突然发难。左手先把铜壶推向常芜处,再向前一探一抓便紧扣住沐菊双手手腕。稍微向上用力那么一带,顺着劲把沐菊拉近一转,便把沐菊双手反剪在脖颈后。拇指一推再把佩剑向上一颠,剑鞘抽离稍许,正好卡在沐菊脖颈不远处。
铜壶重重砸在地上,只咕噜了半圈便停在地上。此间水中再洒大半。
待沐菊反映过来时,已经被制住。晃动了一下肩膀挣脱不得。
常芜见状丝毫未有动弹,只停在原地。拇指、食指一捻便把双手背到身后。
雁南这般动作之后反而更觉头脑发涨,大范围的晃了下身子,连带着沐菊也是。怕伤沐菊,急忙再一颠剑身,收剑回鞘。拇指却还抵着,准备随时再行出鞘。
沐菊问,“大人您怎的了?我并未做什么手脚呀?想是您喝的井水受激了......”
“抱歉。”雁南在沐菊耳边轻道。
“制住她意欲何为?她一位弱质女流,有什么尽冲我来。”常芜说。
雁南思虑着,良久才回:“将军......放我离开。”
“我从未说过,不放。”常芜却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让你走了。有我的命令,他们不会拦你。可以走了。”
雁南在沐菊耳边说:“沐菊。跟我走。”
常芜听见了却似没听到。
“沐菊......”雁南急忙又叫一声。
沐菊说:“大人。你自走吧。二少爷说过的话便不会反悔。”
“你呢?我来就是为你。”
沐菊略有迟疑仍是说:“大人,我叫常沐菊,生是常氏人,断不会随你走。”
“我如今已脱离瑞王府,你可知?”
“知不知又如何?常氏救我于危难,养育我多年,绝不可背弃。”
雁南缓缓松开手,兀自站了很久......久到沐菊回身看着雁南,久到沐菊已重回常芜身旁。朝着常芜跪了下去。手拿着剑身平行于地。“臣。白衣,雁南心仪常沐菊已久,请常二少爷成全。”
“你当真心仪的是你眼前之人?”
“是!”
“可她身契不在我这......你求我也无用。”
“白衣愿,前往镜城,求国公爷成全!上刀山、下火海义无反顾!”
“她身契不在常府。”
雁南抬起头来,似是没听懂。
常芜补充说:“甚至没有身契一说,平民一个。我们常府虽不敢说当亲生女儿一般,却是从未当做奴仆。既无身契,嫁丧婚娶全凭自己。”
雁南眼前一亮,转向沐菊,才要说话。沐菊却是“砰”一声跪在地上。
“沐菊有愧,多年来承蒙常氏养育。却妄为一场信任,在瑞王府丢了小姐......”沐菊用袖子擦擦鼻尖。“二少爷此行凶险,沐菊再不愿贪生怕死。”沐菊拿出自己那枚玉佩,抚摸着上头雕刻的字,却是狠狠摔在地上。“如今宁为玉碎,决不为瓦全!”
常芜居高审视着沐菊,而后蹲下身子捡起玉佩。玉佩被坚硬地面磕出一道浅浅裂痕。“平安喜乐......方才我都恍惚了,现在眼前之人是不是你......真不枉费那死丫头疼你一场。你也说我此行凶险。已无法再在前替你挡风遮雨了,你还是同雁南走吧。无论是继续南行回镜城,还是随他回瑞王府,或是你们寻一安稳处自行生活,都可。”
雁南问,“将军......要去哪?”
常芜目视前方,气沉丹田,声音压的极沉。“忠君,报国。”似斟酌良久,“外头那些人是我的人,却不是常家人。是听我命令的人,却也是看守着我的人。常氏若真有人,一早便会调往镜城驻守,也不会白白牺牲那么多家人。我也确是失踪。且后仍会,失踪。能瞒过我兄长,瞒过那么多人。就在南境交战之地从死人堆中把我刨出来,一路跋山涉水直捣京城,拖着残伤的我......哼。我真的不懂!为什么他们满身武力却不守城?反而去做这些?如今我也大好了,却也不让我守城了!用家里乃至满族中的性命威胁我。”
“?”雁南只剩满腹的疑问。
“陛下问我,我父不过几场厮杀,为何能得格外提携?我也不知如何答。陛下却自答了。他在寻一个契机。南境递的请功名单上有我父之名。契机出现了。雁南。你和西知亦是契机。想想你们当年之事,怎就那般容易脱了罪?西知家族刚递上去平复证据,京都府尹就那么轻巧的翻转过来?就因是七皇子近臣、七皇子问了一句?”见雁南面上凝重,稍作停顿,“话说回来,也必得自己做出建树来。成有用之人,才不会弃之敝履。否天下诸般人等,大不了再寻一扶持嘛......这就是陛下,当今在位者,给我忠君爱国的理由。”
常芜再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连同那玉佩一道递给沐菊。“既有人替你筹谋了,不如替自己活一生吧。”
沐菊双手接过,改为跪坐。玉佩放于双腿之上展开信纸。双手不住颤抖。
上书写:需查,春至,雁群自南归,群飞余几只。今日落于院中一只南雁,时而带些和暖之气。有意小心饲养之,却恐鹰啄之险!想来十年前那鹰啄燕群之事,只怕飞禽皆心有余悸。但事过良久,如今燕群归巢也该缓缓复之......想来无碍,顿生喂养之心。雁却并非家禽,如今只在院中辅之食饵。若落于院,甚美,若雁无意留,需断。欲附娘亲于近京郊外那百亩良田增色,虽离秋日尚远,但无赏菊时现种之理,只盼秋至。思量之后却又惶恐皆种万寿菊令旁花失色。还请家中定夺。需明,府扩槛高,若不佐以丰厚庄.嫁定要受屈。
沐菊面色潮红,把信紧抓手中。“沐菊哪也不去,就跟着二少爷!更不要那良田。沐菊什么都不要了,不要。”
常芜仿若未闻,只道:“安叔早已安排妥当,待你得空或遣人去都成。去过一下文书。买卖田地的一应钱银、税务常府都会出。不必怕人说闲话。田地,还是落在你名下的好!常家嫁女,总要出些嫁妆。这是苒儿的心意,那庄舍里还有些旁的,那是常家的份,不多,是份心意。”
沐菊的泪滚滚而下打湿了信纸斑斑痕迹。
常芜转向雁南说:“我要你发誓!日后......”
雁南没等常芜说完,立刻会意。
“我,雁南在此立誓,日后定真心待沐菊。”
“眼前女子。”常芜更正。
“是,日后定真心待眼前之女子,尽己所能,性命相保。决计不叫旁人动她分毫,除非从我尸首踏过去!若日后得幸腾飞,也记糟糠之妻绝不下堂。”
“哼。你包袱中少说千万银两,就叫吾妹与你食之糟糠?”
雁南稍作一怔,即刻改口:“家中银钱日后尽归于她。家中之事,她说一不二。若有违背,日后......魂飘无冢归,尸残无人寻。”
常芜头稍偏向后院一下,“我同沐菊讲几句。”
“是。多谢.......二爷!”雁南朝着后院而去,院中空荡,似隐隐能听房中说话之声。
常芜说:“别哭了。日后好好活!常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替还活着的人考虑。若是日后你们,回去了,也要记得,既跟了他,就别记着那些恩怨了。我们都放下了,就放下吧。改个名字吧,先在这安脚,待你们平稳了再想前程,总要为你们日后的孩子考虑。如受了屈,随时回家。不必顾虑旁的。常家再不会做出嫁女如泼水的事的。”
“二少爷,您别这般说。常家从未那般。小姐知道的。小姐定明白......”
“行了。如今,长命百岁、平安喜乐都有了。日后祝你福禄双全!”常芜说完突然出手,在沐菊后颈一捏。
沐菊向侧面昏睡而去。
雁南正欲附耳细听,忽见常芜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不自觉紧握剑身,发出“咔哒”一声。
“此房无主,先在此住下。你是聪明人,日后前程、性命自选。若她日后也消失的不明不白,我常府定会上门讨要说法。毕竟你不是那般皇亲贵胄,我常府也是爵位之家!不容人一再欺辱。”
“那,二爷您是回?境城吗?”
“智征将军常芜,从未离开过镜城.......早于那场大战,尸骨无存了。陛下已在战报上红字御批,知。”
“那......”雁南还欲再问,常芜侧身突然一甩袖口,一把白色粉末直朝着雁南面门而来。雁南下意识屏息,袖子捂住鼻口已经来不及了,意识渐渐消散便倒了下去。
......
雁南先行醒来,宝剑在手、行囊在旁。稍觉奇怪,自己不是把行囊藏匿起来了吗?后来一想自己行踪他们早知,只怕一举一动都十分了然。
转头看到炕上躺着沐菊,且炕上已烧的暖暖的。屋中再无旁人,不免十分庆幸一切是真。
看到沐菊手中还攥着信纸,忍不住抽出瞧着。却见上头所说极其隐晦,再想方才沐菊口中提到的京郊嫁妆,只怕长寿菊就是沐菊,那雁便是自己。
默看几遍,烂熟于心后又小心塞回沐菊手中,生怕她突然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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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常芜蹲下身子,用手硬生生抓起一把土。瞧着那土再从指间滑落。
这里风沙似乎太大的缘故,这土都不是土,反倒更似沙。
已经绕过了镜城,从另一个地方过境。此地脚踩的还是自家国土,往前便是南国了......
风沙渐起,吹飞了手中最后一捧土......
从前我总想,为什么要当这个将军?守在那破城墙不能离开半步。困在南境之地,外头山高路远海阔天蓝,都与我无关.......
自己也不知为何要设这个局,明明常苒已无法回来。自己也无法再回来。或许便是想让这世间,还有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曾活着,将为了这个国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