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宣宁伯府袭爵的还是吕成泰的祖父,属于最倒霉的一种:三代以内无人因功得封赏,也无人在朝做官。最要紧的是,当时的宣宁伯已经年近五十,却膝下空空,且因为家族已经败落,娶不起太多姬妾。而大梁朝只有王、公、侯、伯四等爵位,伯爵已经是最低的,再削一等就是平民。
消息一传出,宣宁伯几乎吓破了胆,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立刻娶了江南富商的女儿做妾室。那妾室不多久便有孕,一年之后,将将在恩科结束后不久,就生下了儿子。这可是大功臣,宣宁伯立刻将这商户女提为平妻,成为京城笑话也不管。宣宁伯爵位保住后不到两年,伯夫人病逝,生下独子的商户女便扶正了,成了大梁朝第一位伯夫人。
当世议论起这位商户女,都说她不仅保住了宣宁伯的爵位,生下儿子延续了宣宁伯的血脉,而且带来了巨额嫁妆,方方面面都保住了宣宁伯的荣华。说她是个福气之人,不仅自己有福,也给夫婿、儿子、父亲都带来了福运。
至于一个十六岁韶华女子,远从江南嫁到京城,做一个年近五十老纨绔的侍妾。背后究竟多少眼泪,她年少时是不是有过嫁得如意郎的梦,从未有人提及。
不知她在天之灵,知不知道徐燕昭与香盈、疏影修世家录时,为她叹的不平。
总之,自此,宣宁伯府便尝到了商户女的甜头,富商们也真正见识到了商户女一旦进入最顶层的权贵圈之后,会带来什么惊人的力量。宣宁伯府与各大富商一拍即合,只是世子还未及加冠,老宣宁伯便病逝了。
宣宁伯府家风不太行,吕振显是老来子,一根独苗又从小骄纵,自然是教不成器的,吕振显未满十八岁继承宣宁伯爵位,开始无法无天地纵情奢靡,很快把家底跟名声都败了个精光。吕振显的外祖家虽然财富惊人,也扛不住外孙这么折腾,于是吕振显又做了个京城第一——
第一个明媒正娶商户女为原配、请封伯夫人的世家贵族。
他娶的是跟外祖家有几分亲戚的另一位富商之女,得到了巨额嫁妆。
大梁规定,商人来往各地是要有过所凭证的,为了防止商人私下买卖西域马匹与中原铁器,各关津对商贸货物查得极为严格。无过所凭证越过关津或冒名顶替者,一律徒一年。且理论上,所有的过所都由越关之人户籍所在的州以上官署的户曹签发,同时上报户部备份。到了建平帝当政后,各地商贾汇聚京城,经常数年不归原籍。建平帝又下诏令,各地申请过所的律令不变,京城人士、在京城的商贾除可以向京兆府申请之外,也可直接在户部办理过所。
商贾何等人精,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所由何处签发,暗示着自己与高官关系的远近、地位的高低,关系着过关的难易。拿着户部签发的过所,边关将士必定高看一眼,优先放行。拿着州签发的,必定被诸多刁难。
宣宁伯吕振显不愧有商户血脉,一下子发现了商机,立刻利用宣宁伯府在京城的关系,为外祖家与妻族大开方便之门,每逢行商,必拿户部签发的过所。有了户部的过所,通关又快,能夹带的货物又多,其他富商岂能不眼红?可宣宁伯又怎能无缘无故帮他们呢?
送钱都没有名头,那就只能走嫁妆一途,把女儿送到宣宁伯府上,做妾的,做儿媳妇的,还有做宣宁伯各个儿子房中妾室的。据说一度闹出个笑话,吕八郎的妾在花园里与宣宁侯通房相遇,两人竟是表姐妹。
宣宁伯自己便娶妻早,妾室通房一大堆,生了不知多少个儿子,几乎每个儿子都接了他喜好奢华的性子。这三十多年来,宣宁伯府是流水般进账银子,也流水般花销,全府上下越发看重利益。
能给府里带来银子的,便被捧在手心,带不回银子的,自寻活路,连热饭口没一口。
吕成泰的母亲出身江南周家旁支,本家是极为富贵的,只是周氏自家十分没落。周氏幼时丧母,却自小才色双负令名,还被接到本家住了一段时间,充当本家几位小姐的女西席,跟如今周家家主的周六娘子关系十分好。
但周氏十五岁时被生父骗回家,迷晕塞上马车,送到宣宁伯府做侍妾,以求一份户部过所。周氏性子外柔内刚,激烈反对,几次寻死不成,反遭宣宁侯侮辱怀孕。周氏虚与委蛇稍许,在儿子的周岁宴上当众自行削发,写血书,请除籍族谱,竟是与父族恩断义绝了。宣宁侯大觉丢脸,押送其往家庙为尼,也不再与周氏的父族来往。
反正他少这一个侍妾不少,有的是商人愿意送色艺双全的女儿、巨额嫁妆上来做侍妾通房。
不过儿子还是要的,儿子再不成器也能娶妻,娶妻就能拿到商户的嫁妆。因此吕成泰虽在宣宁伯府饥一餐饱一餐、备受欺凌,最后还是长大了。只是宣宁伯也不愿他有出息,始终没有为他的前途做任何计划,明令禁止他考科举。
吕成泰走投无路,十五岁时自己报名参加武春闱,好容易通过考核,却又被宣宁伯狼藉的名声拖累。他在金吾卫呆了快五年,始终还是个普通巡街的士兵。
他的母亲,至今仍在吕家家庙里出家,被迫青灯古佛,被囚禁着。吕成泰已经快二十了,至今也没有见过他母亲一面。
这样的人,怎么会把到手的机会放走呢?
徐燕昭耐心地等待了一刻钟,果然听到吕成泰点头道:“娘娘,末将只怕要被你害惨了。”
“噗……”徐燕昭忍不住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你名字有个‘泰’字。泰,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我觉得,你这一生,否极泰来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