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李斯感慨了一下,“和你的瞳色还挺像的。”
“我的……瞳色?”贝特曼结结巴巴地反问道,不可置信地盯着李斯,他感觉到自己英俊的脸上充斥着绯红的血色,但他们还没开始喝酒。
“嗯,平常看起来是暗哑的灰褐色,不过如果在灯光下面就会夹杂一点点清透的蓝。”李斯又凑近了些,把手机安稳推到了远离圆桌边缘的位置。
“我看起来会和其他人有明显的不同吗?”贝特曼透过桌子的反光去观察自己的脸,他一想到别人会用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就难受得想哭。
只是瞬间,难过又转为了暴怒。
如果他从李斯嘴里听见第二个名字,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摧毁那个人,把另一双灰褐里带有蓝色的眼睛挖出来,以保全“唯一”这种珍贵的特性。
“应该不会……”李斯垂眼看着鳟鱼色的手机,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我比较注意。”
毕竟老爱盯着别人的眼睛看,也不是什么太好的社交习惯。
不能完全不看,也不能一直盯着猛看,李斯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在哪个地方定死了,就会立即移开,很多时候都造成了他躲避眼神交流的假象。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斯觉得自己在巴尔的摩住久了,多少也受到了点影响,无形中养成了这个挺变态的习惯。
确实是很变态,李斯便自觉减少了自己对贝特曼的目光投注。
不过贝特曼似乎并不介意,反而很殷切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李斯忍着心里泛起的怪异感觉,拖着这个话题继续延伸解释。
“仔细去琢磨的话,其实每个人的瞳色都不一样。可能底调是褐色、蓝色或者绿色,但总有差别可以区分出来。瞳孔的大小和形状,虹膜上的色彩的分布,内生的疾病,未表达完全的基因,甚至是不同的环境光照,都会影响瞳色的显现。”
“是这样吗?”贝特曼更困惑了,他被李斯的话给弄得迷糊了,甚至隐约像喝醉酒那样开始感到眩晕。
见菜还没上齐,李斯便起身走到了围栏旁边,借着月光让贝特曼能够清楚地看见这个不同凡响的变化。
确实可以很清晰地察觉出不同,李斯的眼睛长得很柔美,眼角和睫毛都微微下垂,深褐色的虹膜在暖色光下看着很普通。最外围包裹住了一圈浅淡的灰蓝,乍一看也并不引人注目。
李斯靠着栏杆微微后仰,在冷白月光的映射下,那一点灰蓝色就变得清透、发亮。
贝特曼死死盯着那双在月光下异常漂亮的眼睛,不像是在细究光线变化,目光很空洞。李斯被他这种意味不明的眼神锁定,一时间弄不清楚他想到了什么,只好掩饰似地靠在镂空的围栏上,抬头仰望夜景。
贝特曼是在发怔。
他不知道这居然是可以区分的,哪怕差别是如此的微小,但却是足以分辨出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而贝特曼发觉自己居然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就和其他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的人一样。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贝特曼顿时恐慌起来,他看见李斯的脸开始缓慢融化,五官模糊得看不出轮廓。他惊惶回头,马修·布朗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蜡块,没有五官,没有皮肤,没有肌肉,连性别都无法区分。
头顶上的月亮看起来比平时更亮更大,残酷地压在这栋死气沉沉的古楼正上方,仿佛下一秒就会坠下来砸死所有人。
黑蓝色的天空倒转过来变成陆地,脚下坚实的木质地板不堪重负地开始咯吱作响。空气变得潮湿而黏稠,就像是肆意流动的奶油,让人感到有异物堵住肺部的沉重窒息。
这绝对是幻觉,贝特曼非常肯定,但这个念头并不能让他平静下来。
贝特曼不能保证自己醒着的时候不是在做梦,他做一个温柔迷幻的美梦,欺骗自己不堪重负的脆弱心灵。
当帕特里克·贝特曼再次完成睁开合拢眼睛的流程,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存在一个叫李斯的人,也没有谁会拥有一个与他人都不尽然相同的灵魂。
不会有人注意到你叫什么,穿什么,到底是谁。也不会有人发现你消瘦或是肥胖,贫穷还是富有。难过、愤怒、痛苦、愉快是绝不可能被发现的情绪,况且情绪这个词本身就虚无缥缈。
我们都对彼此的境遇漠不关心,实际上根本不会有“我们”这种被称作“人”的物质存在,存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是彼此不相联系的个体,冷漠麻木地在海平面上漂浮。
所以,这绝不会是真的。
贝特曼猜测自己是在会议室得到了足够的漠视和侮辱,所以幻想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对象来承接他无处发泄的绝望。再度睁开双眼,他恐怕仍然坐在那间会议室里听着刺耳的笑声。
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工作”和“保持让自己看起来很好”这两件事上,贝特曼决不会剩下多余的时间跑来巴尔的摩看心理医生,更不用提再巧合地遇见一个真正在乎他的人。
所以,这绝不会是真的。
不是。
随着这个念头的出现,李斯的身影变得更加虚幻了,仿佛某一刻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把一杯水倒进海里。
贝特曼陡然从心底萌发出了一种奇妙的冲动,这份欲..望的到来是如此强烈而难以抑制。从没有哪一刻他是像今晚这样,明确地清楚自己是谁,身处何方,想要做什么。
或许仍然是下午,他是皮尔斯金融事务所的副总裁帕特里克·贝特曼,在会议室里,他将要因为沉迷幻想而从桌上推下来一个装满水的杯子。
蒂莫西·普莱斯轻蔑地对他吐出讥讽的词语,碎片砸落在脚下发出痛苦的尖叫,而他终于清醒过来,附和众人大笑出声。
贝特曼缓缓凑近,向李斯哆哆嗦嗦伸出手指,他频繁地眨眼,额头渗出冷汗,尝试着把李斯从高楼上推下去,让这个虚假的生命与月光一同摔得粉碎。
他要亲手掐死从暴力幻觉里诞生的美梦,赶在幻觉自己破碎之前。只有这样,李斯才会成为真正独属于他的密切联系,完全的,与他相关。
或者,李斯是一只小鸟,可以拍打着翅膀再度飞起来。脚底下是反转的天空,头顶上是沉暗的土地,李斯先是下坠,接着又会在重力的作用下回到原点,回到原先的天上与现在的陆地中央。
这时他会乞求李斯带着他一起离开,巨大的月亮将在今夜坠落。
肺部的痛感更加强烈,贝特曼在幻觉里抓住了一根皎白的羽毛,他渴望听见瓷杯碎裂的声音。
水,会从残片里流出来。
而他得以回到最初的奇点,不再随同可悲的幻象混沌漂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