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苌泽淡然开口:“世子当年突逢变故,近二十年的记忆丧失,又加上以沈韵的身份生活了差不多十年之久,性格行为自然较之以前大相庭径。慎宁以为,多给世子殿下一些适应的时间即可,毕竟杀父之仇,无论是谁都没有理由推托。”云成飞沉重地颔首,又以伤感之目光,打量沈韵。
沈韵定定神,说:“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明日还要忙别的事。”
赵允珩还想说些什么,堂内进来一个小太监,说是王妃找他。沈韵松一口气,如愿以偿地跟着蒋苌泽从王府出去。
照旧是来时的流程,不过那些朱墙前的琉璃灯在黑暗中蜿蜒成光,看着比来时更亮。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马车终于到沈家门口,沈韵恨不得当即跳窗出去。岂料,蒋苌泽却没有结束的意思,他那张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我知道你不信。但是,从作为你好友的角度,我想提醒你一句,离林抒远一点。”
沈韵终于有些触动:“因为他杀了赵琼玉?”
蒋苌泽哂笑:“非也,我不知道你们二人现在的关系如何,听说并不和睦。我只是想让你别被他蛊惑了,有的坑掉一次就够了。”
“你什么意思?”
“林抒跟世子你曾经可不是一般的友人关系,若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查。”蒋苌泽笑得薄凉。
瞧得沈韵心中一酸,须臾,他垂眸说:“这就不劳蒋公子费心了,阁下还是多操心操心明日公主的事吧。”
蒋苌泽似乎被他说到了痛处,敛去笑意:“多谢世子殿下关心。”
回到府中的沈韵思考良久,终于决定写信询问父母此事。若此事为真,爹娘必然知情,既然知情,却多年不说,那时,自然会劝他忘记过去,或是极力否认。若此事为假,爹娘必然勃然大怒。横竖自己照旧能像往日一般,逍遥地做他的富少。而不是莫名其妙地肩负杀父之仇,跟随庆王大举造反。
造反?这种事对他这种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来说过于遥远。至于赵允珩等人诉说的祁王遭遇,他更是没有半分动容。简直荒谬!
次日,沈韵照常去户部报到,刚进门,发现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莫非庆王散布了什么消息?他正不知所措,韩青踱步过来,神色中是敬佩与怜惜:“你惨咯!居然真把驸马找出来了?还偏偏找到蒋尚书宝贝儿子的头上,你等着完蛋吧。”
被派出去办事,许久未蒙面的廖惠辉这时也是摇摇脑袋:“几月不见,怿谙你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该得罪的,全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也全得罪了。”
沈韵低头不语,谁又懂他的苦呢?
半个时辰后,徐泰果然亲自来找他。这次到了内阁,朝廷要员不仅只有林抒等人,最受人注目的,是脸色铁青的蒋为,以及青黎族的使臣。
未等沈韵一一拜见各位官员,使臣问道:“沈主事,今早一位叫蒋苌泽的人到驿馆来找本使臣,你是否能肯定这位就是公主殿下所说的卢裕文公子?”
此话才出,内阁中的人便将目光整齐地转向他。这十几道目光中,蒋为自然是最犀利最紧张最愤恨的一束。沈韵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斗胆说个“是”字,不久的将来就会被蒋为报复致死。
沉默一阵,冷不丁听林抒在旁漫不经心地说:“看来沈主事也无法确定蒋公子就是卢裕文。”话音刚落,蒋为接道:“是啊,不过区区一面之缘,看走眼也说不定。”顺着两人的话风,其他官员也不免地帮腔。剩下的,也只能依据形势暂时闭嘴不言。
沈韵被若干视线紧紧盯着,身上如压着一座无形的山,叫他沉闷得喘不过气。他犹如被困在孤岛上的豹子,尽管恼怒,却孤立无援。
良久,在各方人马的逼视下,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下官虽见过卢公子,奈何次数太少,恐怕会认错。”他明显地体会到蒋为目光一松。陡然间,他复道:“故而,下官希望让公主亲自辨认。”
再次回到户部,他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是郁郁寡欢地坐在公文前,低头发呆。不觉间,苏州无忧无虑的日子又浮现在眼前。他想,如果还呆在苏州,大概就不会成天遇到这些稀奇古怪、捉摸不透的事了。
想到这,沈韵的心头不禁有几分喜悦,等爹娘收到了那封信,肯定会勃然大怒,随后自然会想到他在京城恐怕过得不好,那么他辞官回家接过爹的生意,也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和理解。
子承父业?沈韵倏地笑出声,说不清是自嘲亦或是单纯地觉得可笑。这一切的一切,竟真让林首辅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午后,皇帝得知驸马人选出来,是刑部尚书唯一的儿子,倒也少不了诧异,奈何是年轻公主主动提出的心仪对象,他也不好插手,略略说几句,便由他们去了。
驸马既然已经出现,青黎族一行人决定不在异乡久留,当即便要出发,一点时间都没留出来。闻得此消息的沈韵,本从宫里往家赶,随后拐个方向跑到如家客栈外。
客栈外停放十几辆马车,人群好奇地聚集在马车的外围。沈韵混在人群中,远远地看见从其中一辆马车下来一个穿着朱红喜服的高瘦青年。青年走入客栈,须臾,便见他大方地带着蒙着红色薄面纱的公主从门口出来。无论谁看了,都得承认这是对极其相配的男女。
沈韵挤在人群中,目送他离去的身影,心中莫名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不料,蒋苌泽貌似发觉了他的存在,乍然驻足,扭头望过来,脸上笑容,一如当初在醉香楼所见,不带一分算计。
送完了新婚夫妇,人群也渐渐散去。唯沈韵独留原地,脑子里还想着与他们二人之前愉快的种种。待回忆结束,他也转身想离去,一辆马车却唐突地停靠在客栈门口,因为过于急切而让人难以忽视。等沈韵看清从车上下来的是蒋为时,心中蓦然一涩。大概是听闻儿子早就走了,蒋为的脸色从冷漠变成了显而易见的沮丧。那一瞬间,他几根泛白的发丝竟变得别样刺眼。
沈韵低头,躲着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