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紧张,是一些简单的问答。”她说。
玛丽女士原本板正的坐姿突然松散下来。
她靠在椅背上,换了一个舒适的坐法,将左腿搭在另一条腿上,从贴身的口袋掏出一盒女士香烟,修剪得很短的指甲点了点烟盒,“首先,介意我抽支烟吗?这里的温度比上面低很多,我的脚要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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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长的香烟已经夹在玛丽女士的指尖,只差最后一个点火步骤。
这可不像是我说介意,她就会把香烟放回去的姿态。
好吧,她已经掏出打火机了,看来那只是礼貌性质的问问,至于我的回答是什么,她完全不会在意。
鉴于我那无比「重要」的危险程度评估报告还捏在她手中,于是乖巧的摇摇头,顺便体贴的建议她换一个位置,善解人意地说,“那边的暖气片还没有坏掉。”
玛丽女士站起来,利索地拖着椅子来到我说的地方坐下,奇怪地问,“为什么没人来修理?”
我裹紧毯子回答道,“噢,一开始他们还会来修理,替换……但它总是坏,索性就放弃了。”
“你干的?”
“嗯哼。”我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默认了。
“为什么?”她看起来完全不理解。
“我想这样做,就做了。”我说。
我也不知道。
放空的思绪有时候太迟钝,我不会去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凭借本能的喜恶,去追逐,去破坏……
只要是能让我开心。
啊,我记得那个梦,好像随着火柴人的灭绝,星星崩裂,我失去了什么好像无关紧要的东西。
不过失去它令我更轻松,于是我便不再去深究那是什么。
玛丽女士啪嗒一声,点燃香烟。
烟丝燃烧的速度骤然加快了,紧接着吐出的烟氤氲了她的面容,却让那双灰绿色眸子愈发锐利。
她微眯着眼打量我,半晌才说,“打从在医疗室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但至少过去你还会拼命的遮掩。”
我歪着头,露出羞涩的笑容,“现在有遮掩的必要吗,你们都看穿我啦。”
当别人在舞台上看到的是我而不是戏剧中的角色,表演就失去了任何意义。
如果表演不再具有欺骗性,那该多无趣。
作为一个人,成为动物一样的实验体被关在笼子里,就已经是个让人无法笑起来的笑话,又何必再给这个失败的笑话加点甜腻的配料,去遮掩它的苦味。
玛丽女士深深吸了一口,好一会才吐出来,语气复杂地说,“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你难以装下去的一天,但你把事情搞得那么大,把自己弄成这副惨状,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对医疗室以外的事情毫不关心,包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要追求自由,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权利。你想报复,也是你应得的。”
她的语气变得沉重了,“但我希望你能更克制一点,不要毁了你自己。你的身体很差,非常差,离死亡只有一线的距离。如果你继续不考虑后果的频繁使用力量,甚至透支……这会对你产生一些很严重的影响,而最为明显的是——”
她顿了一顿,说,“你的身体可能会停止发育,无法达到预期的身高。”
“长不高?”
我轻抽一口冷气,有些难以置信。
何至于此。
这听起来太可怕了,还有什么是比成为傻子更可怕的事情?
当然是长不高。
哦不不不,这两件事的可怕程度几乎不相上下。
我认为玛丽女士在报复我之前恐吓她,发出质疑,“这不可能。”
扔出炸雷的玛丽女士丝毫不关心这对我是多大的冲击,她叼着香烟翻了几页文件,嘴唇微颤,“你的体检报告,9岁以前……一切还是正常的。但9岁以后,每年生长速率下降了,你就是那时候觉醒新的力量,对吗?今年的体检,你觉得自己长高了吗?”
我眨巴着湿漉漉的的蓝眼睛,将一个纸杯讨好地送到她身边,“如果我多吃饭,不挑食,我还能长高吗?”
她盯着颤颤巍巍的纸杯,被无形的力量小心翼翼放置在她的文件夹上,格外体贴的充当临时烟灰缸。不由嗤笑了一声,不客气地说,“就你这样,吃多少也不行。”
好吧,好吧。
我举起双手向她妥协,真诚地说,“抱歉,玛丽女士。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我会改过来的,好好遵守医嘱,不会在恢复期使用力量,我保证。”
虽然这很难,在这段漫长的禁闭时间里,我已经习惯放任自己,去依赖心灵力量帮我做任何事。
……任何事。
“如果你能做到,”玛丽女士用纸杯接住快要掉落的烟灰,看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地说,“我可以和你说说…你会在意的事。”
“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会在意的事……
是关于卡莉吗?
我想爸爸找不到她的,只要她想,没人能找到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把那些好吃的全部尝上一遍。
玛丽女士凝视着我。
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睛是一种浅浅的灰绿色,接近中间黑色瞳孔的位置,更是绿的明显,如一汪不见底的深泉,深的让我看不清她在想什么,又藏了怎样的秘密。
她低声说,“是关于你的妈妈。”
我愣了一下。
似乎很短,又似乎很漫长。
随即应激般竖起所有的刺,警觉地问,“布伦纳博士让你这样做的?”
“不,你可以将这当做我突发奇想的治疗手段,为了完成这份评估工作。”
她交换了叠在一起的双腿,对着碎掉的监控器吐了一口烟,眼神变得淡漠。“我见过那种人,一个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不在乎,所以什么疯狂的事都可以做出来。录像里你很在意她吧,所以我正试图用血脉这种拙劣的羁绊套住你。你可以选择听一听,也可以选择拒绝。”
她点点空白的报告,直言不讳,“当然,如果拒绝,你的危险程度会提高很多,相当多。”
大概这就是成年人的手腕,玛丽女士总是令我惊叹。真厉害,一下子抓住我的命门,现在也拿出妈妈让我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这下我真的有点不高兴了。
我僵持着不说话,思考这是阴谋还是陷阱,是顺着心意拒绝去听发起脾气来,还是为了伟大的计划尚且理智听一听中无限拉扯时,她似乎不想再等下去,主动告诉我一个名字——
费莉丝·贝克。
妈妈的名字。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谨慎地问。
首批实验者的名字属于机密,不会在我们的档案中写明,只有布伦纳博士知道。当然,有些名字会记录在十几年前另一项秘密实验的纸质文件中,成功的,失败的……
直到某一天,那份文件被某个粗心的研究员借阅,又不小心“撞”进入我的视野。
“不要忘了,我是个护士,虽然不起眼,但彩虹室大部分孩子,我都参与过接生,包括你。我记得费莉丝,印象深刻。她是个黑色长发姑娘,你的眼睛很像她,笑起来的时候……更相似。”她说。
“费莉丝。”我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生涩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妈妈没有死,对吗?”
布伦纳博士说她死了,我不相信。
他总是满口谎言,如果连妈妈的名字都不愿意让我知道,我又能相信他什么。
玛丽女士抿紧嘴唇,最后还是告诉我,“很遗憾的是,和死没有区别。”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的这里,出问题了。”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胃部沉甸甸的下坠,似乎还要拖着我整个人一起坠落的错觉令人难受。我冷静地问,“是爸爸伤害了她?”
就像他伤害011的妈妈那样吗?
“不,你猜错了。”
玛丽女士定定的看着我,“在她怀孕的第五个月时,持续性输血……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在首批拥有超能力的女性实验者怀孕期间,持续注射特殊的血液,以求将超凡的力量遗传给下一代,定向培养和进化出更加优秀稳定的超能力者。
多么天才的想法,出自布伦纳博士,并由他负责整个项目。
我想他只要活的够长,也许我还能看到第三代被自然繁衍出来的超能力者。然后一代又一代,源源不断的超能力嵌入人类基因,最终一支庞大的超能力军队横扫全球。
啊……马丁·布伦纳博士,新人类基因密钥的开启者,为世界的和平与统一做出了巨大贡献。以至于美国史,世界史,乃至人类史都将闪耀他的名字。
我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单知道妈妈的名字就足够让布伦纳博士心怀警惕,去追究我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些什么。
更何况是被他擦除所有存在感的001……的血。
玛丽女士也没有给我解释的打算,轻描淡写地略过,只说输血对她造成极大的精神伤害。她弹了弹烟灰,沧桑的脸上,细纹越发耷拉下来。
“……费莉丝突然像变了一个人,疯得谁都不认识。胡言乱语,说着奇怪的话,也无法接受自己的怀孕。这给我增加了很多麻烦,就算把她束缚在床上,她也总能找到机会逃脱自杀。但每一次,每一次都在要成功的最后一刻选择停下来。我想,她不是因为最后心生胆怯,而是因为你。”
她看着我,抬了抬嘴角,“你让她犹豫了。”
“……那么,她该是爱我的。”我小声喃喃道。
我本该因此而高兴,原来妈妈对我并非毫不在意。可仿佛有一滩徘徊不知道该往何处倾泻的积水,淤积在我心口。
也许玛丽女士说的是真的。
否则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玛丽女士口中的费莉丝怎么会与我发生强烈的共鸣,这种灵魂上的震荡令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她感染了我,我也理解了她。
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理解她的做法。
这个世界并不美好,有时候我也很想逃避,即使这是软弱可耻的做法。
而越是理解她为了我,去强忍这个糟糕世界……
我就越是为她伤心。
“爱……我想她是的,她在乎你。”玛丽女士眼神有些疲倦地落在虚空中的一点,夹在指尖的香烟静静燃烧,“在我最后一次给费莉丝包扎手腕时,她对着肚子里的你嘀嘀咕咕,疯的让人印象深刻,也温柔的让人印象深刻。我原以为她会改变,但你被布伦纳博士带走后,她却再一次选择自杀。这次被救回来后,她就彻底疯掉了。”
玛丽女士安静的坐在那里,不再说话,似乎被翻出来的回忆也令她心绪难平。过了一会,她开口,“布伦纳博士说她死了,是因为费莉丝只是一个失败的实验者。如果是我,我也会说她死了,最好你们彼此不相见。疯狂的因子扎根在她身上,可遗传这件事,谁知道呢。但如果你想找到她——”
紧接着,她告诉我一个地址。
只说了一遍,也不管我是否记住。
“为什么?”我问。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冒着被爸爸清算的风险,告诉我这件事。
她将快燃到滤嘴的香烟放在嘴里,语气含混地说,“不管我说的是真是假,我想你总会想去看一眼。”
她遥遥地看着我,仿佛看着时空中另一个影子,“我只是,不想看到第二个费莉丝了。”
我无话可说。
玛丽女士的确看透了我,也许是那份档案的帮助,又或者是其他什么。
她熟稔地按灭烟头,扔进纸杯,然后将纸杯轻轻放在地上,“好了,回忆就到这里吧。我们还得完成这份评估报告。”
她粗略的翻了翻报告后面的文件,“嗯……他们列举给我的问题有点多,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分几次来完成它。”
我心不在焉地点头,评估过程中的回答已经记不清了,总归是乱答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