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少年承载不了如此浑厚的邪魔秽气,这一躺便是三五日。待他醒过来,那些震天惊响早已灰飞湮灭,只余几丝虚影。
他仿佛情伤一场撕心裂肺,躯体因再也留不住所爱之人而感到顿痛。像烈火烹茶,嫩叶烂透过后,脉络开始泥化腐朽,缓慢绵长的折磨再无休止。
他仿佛又听到季秋枫凌厉冰冷的声音,像在说:“他比你先下地狱!!”
长歌悲泣,鬼夜当哭!!
季秋枫召出他的仙器,利箭横过,瞬间爆裂惊空,震响訇轰。
永坠阎罗……
这句话如魔咒纠缠挥之不去,岳离商每念一遍,便愈感觉难受,只得使劲摇晃脑袋,将那些刀光剑影火海凌云抛诸云霄。
缓了半晌,他才起身下榻。
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便是季秋枫伤势如何,他都没注意到自己仪容有失,慌忙推门而出。
季秋枫的房间离他尤其远,他隔壁的几间房安静沉寂仿佛没住人一样。
正欲叩门,里间便传出季秋枫碎玉般的嗓音:“往上,用力些。”
而一贯温和重莲此刻有些担忧,不敢再用力:“可师…师尊…已经流血了……”
如一盆滚水当头泼下,岳离商怔愣当场,僵若木石。
季秋枫似是恨铁不成钢,咬牙恨齿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继续。”
重莲小心翼翼将紧贴肩背的纱布撕下,血流更甚,他赶紧止血、上药,然后给季秋枫缠上崭新的纱布。
先前由金缕洞穿的躯体几乎成了一只筛子,好在灵药效用奇佳,加上季秋枫變態的自愈能力,今日已无大碍。
而被豫摩音夫人狂暴状态下伤及的肩膀就不一样了,血肉横飞,口子深可见骨,至今未愈。
“师尊其实能够避开,可是……”
可是为了他,终究没躲开。
季秋枫最烦有人在他耳边叨叨叨哔哔哔,忍了又忍,终是沉声下来:“师长护徒难道不该?你讲多次了,不烦?”
得亏眼前人是重莲,若是换做岳离商,指不定他尊口一开,将人骂得狗血淋头:“除了叨叨你就会对不起对不起,怎么我受伤了还要来安慰你啊?给我滚出去!!”
重莲不再多言了,摸了下季秋枫肩膀的结,道:“有些紧…抱歉啊师尊,我下手没轻没重,弄疼你了么?”
“………”
都做过这么多次了,你心里没点儿数?
季秋枫是真的想骂人了。
若说之前的对话隐隐约约含糊不清,这一句问的可就尤其明晰了,任里头二人再正经,门外的人听起来也没办法不遐想。
“舅舅,我……”岳离商一激动,登时破门而入。
季秋枫衣襟大敞,白皙颈脖下依稀可见深陷的锁骨,他身材坚实匀称,三千银丝撩挂一侧,露出微微起伏的胸膛。
见岳离商进门赶忙合上,而后横眉怒目道:“一大早你又风风火火跑什么?”
“啊…我不是,我、我……我找重莲师兄有事。”岳离商结巴半天。
好死不死,季秋枫瞥一眼恰好注意到他略微泛红的耳尖,细思好半晌总算往歪处想去。回过味儿来瞬间凤目冷斜,他拍翻茶盏,勃然大怒道:“……都给我滚出去!!”
孽障!果真是孽障!!
不知季秋枫为何如此生气,但他们此刻绝不敢再多做逗留,立马推门而出。
岳离商心系湖底际遇,缘何他那时被豫摩音夫人占了壳子,脑中皆是些零碎片段,最大的体验便是痛彻心扉,他不知后来经历何事才如此痛,所以迫不及待想要知晓。
重莲言简意赅与他忆述,他更是兴趣盎然:“……她要…我??那我舅舅说什么?”
“师尊自然不愿,然豫摩音夫人丧心病狂……”他讲到梅花手串,述豫摩音夫人是如何狡黠得意,又讲到开战,那两颗小翅膀扑哧的果子,还有那位惨凄无辜的夫子:“夫人说,愿堕弃魂灵,拉所有人陪葬,永坠阎罗……”
重莲眉宇微蹙,似乎也在为这一对苦命鸳鸯叹惜:“…可她不知师尊有多强大,激怒师尊任何人都没有好果子吃。那窍精魄神识稍有回转,但刹那间便消散了。师尊字字诛心,她再也承受不了,便疯了……”
是真的疯了,魔气乱窜毁天灭地,豫摩音夫人念的是同归于尽永堕黑暗,若非玉梧仙尊镇定自若随机应变,若非鬼夜哭出,恐怕日暮乡已经成为修罗场,血流成河,伏尸遍野。
“那最后的结局呢?”岳离商突觉心口刺痛,期待的同时又害怕听到不好的结果。
重莲道:“修为散尽,只为一场花好月圆。”
豫摩音夫人心有所爱,她散尽修为,换那个人轮回再世。
可无人知晓,魂魄分离已久轮回有多艰难,诚心供奉的那位徐夫人捐了永生,只为圆叶公怀兴一场美梦。
她做到了自己的说的话——
妾愿将身替,代君苦长明。
妾以魂灵奉,愿君久长宁。
观音石像刹那倒坍,观莲台、观音台皆化作飞烟,那两颗果子变回海蟹模样,不忆前尘。
“好你个傻狗子,又在偷懒!”
“你才是傻狗子!!”
它们惦念着观音娘娘,经年不见,所有思念皆化作无声的叹息与感伤:“…我们真的再也见不到观音娘娘了吗?”
“能见的,一定能!!”
有详有略述完,两人不再开口,房间里好一阵沉默。
“师弟……我替你上药吧。”重莲说着便已拿出凝华膏,淡粉色一层触上颈脖略感冰凉,想到这里的痕迹是如何来的,岳离商登时身子一僵,颇有些难堪。
是他心智不坚大逆不道,季秋枫一怒之下掐的。
可重莲什么也不问,专注于涂抹膏药,他几乎是有些感激的望了重莲一眼,接收到春风化雨温柔款款的笑,岳离商总算放松下来。
从前他才不屑别人如何看待他,他有舅舅便够了,所以将那些坏脾气学了个遍用了个遍。如今尝到甜头倒觉不错,所有利刺都软化成羽,乖得像只兔子。
小兔子实在单纯,他瞥到重莲还未愈合的手,又一高兴,便道:“…那我也替师兄擦药吧。”
“不必了……”重莲推拒,岳离商坚持:“礼尚往来啊!”
季秋枫常常受伤,他包扎的技术倒比一般人好许多。重莲伤的是手,一时无话,他便问:“这是怎么伤的?”
重莲如实相告:“为破豫摩音夫人的结界,击冰锥所致。”然后又补充了这一细节。
还有许多细节不得而知,岳离商心道或是不大重要,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等他上完药,缠上薄薄一层纱布,重莲道:“…等我们回有穷天,师弟的发带…换个颜色吧。”
岳离商忽的顿住,他看向重莲,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条雪白似纱的发带,不由有些悚然。
又发生了什么事?
“程玉程珏两位师弟,他们遇难了……”
瞳孔骤缩,似乎不敢相信。
——死、死了?!
这两人拜入季秋枫门下五载有余,一直以来皆是默默无闻,除了与许多人一般同岳离商不对眼儿外,还算是根正苗红。根骨甚佳,努力上进,从不惹事生非,属安分类的弟子。
尽管岳离商稍感厌恶,但突然听闻他们归鹤还是洞心骇耳,怵目裂胆。
怎么会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