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过,青天和,赏完洁白芳妍的异乡他客早早起身,拾掇完毕约车行发,端的是大张旗鼓声势烜赫,双马骈进悠哉游哉。倘若一路无阻,只消半日便可归家。
弹丸之地虽比不上皇城京畿,却也算地幅辽阔,自月亮城出发,无论陆路水路皆要穿几条街、行数里路。
起早的或许已经抵达城门口,而晚行的将将行过两条街,便被堵的滞涩不通,不厌其烦的开口催促。
“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
车夫侍从一脸焦急,禀呈过后,车内的贵公子不由横眉立目:“……什么?!不是早已过了开门时分?”
“原也是开了的,不知什么时候又关了……”
想是有要紧事亟待办理,侍从话音未落,贵公子便拽开车帘,勃然大怒道:“——妈的!竟敢挡爷的路!”
冷斜一眼四周堵塞的车马,脸色不由得更差。
早不关晚不关,偏偏在这时候关了!前面又挤了那么多人,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发,要是耽误了他…这群小民就是有十条贱命也赔不起!
坐回车内,贵公子取下一枚凸浮纹玉扳指丢给侍从:“你去…把这个拿去,叫他们速速开城门!”
皇城之物如连城玉璧,即便白衣俗客不识,但就算芝麻小官也能慧眼识珠,因为下界已经没有什么能比此物更贵重,那是堪比帝玺的存在,最不起眼、微不足道的作用便是辨识身份。
侍从面色为难,似乎要提醒什么:“…慕…公子,夫人吩咐过不可轻易暴……”
暴露身份啊!
“叨叨什么呢,还不快滚过去!”怒掀帘,一脚将人踹下地:“你是活腻了、还是不想要这张皮了?”
侍从只得捧着玉扳指往城门口去,极力藏捧,生怕被人挨着碰着。
门口处一队护卫精装整发,持枪鹄立,个个戴着红缨头盔,银制面具,只露出一双双冷厉肃然的鹰眼。
侍从还未靠近,首领便下令将所有人马团团合围,端的是威严强势,不容拒绝:“……今晨密报,月亮城内疫症突发,城主有令,过往车马一律拦截,只进不出!”
四下骇然,惊疑难信。
“——疫症?”
“…怎怎怎怎么可能,昨日不还好好的么?”
首领对这样的哄乱场面司空见惯,冷咳一声,继续道:“…所以,还请诸位远客原路返回,暂居此地,违者就地诛杀,绝不留情!城内百姓暂不远行,自行闭户防疫!!”
这下所有的声音皆变作了恐慌,有广识民众窃窃私语。
“青面疫!!”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人影幢幢,慌乱无措的叫喊起来。
是疫症……百年前的青面疫爆发了!
不得了了!要死了要死了!!
那位侍从好不容易挤到首领跟前,不待开口,便被狠狠踹倒在旁。只见首领冷剑持立锋眉淬火,示威般划出一剑,登时鲜血四溢,侍从哀嚎大叫:“——啊!!”
若再偏离半分,那柄剑刺穿的就是他的胸膛。
“……再有违者,杀、无、赦!”首领面目冷硬,一双眸似利剑般扫过。
一场疫症突如其来,排山倒海般弥散四方,缘何而起不得而知,只知道是从月亮城传来的,一夜之间城门紧闭,人心惶惶。
同日午时,天际赤红一片,晨曦街飞焰扑天,源头的同桂铺子熯天炽地,等人发觉时呼喊已经晚了:“…走水了!——走水了!!叶大夫还在里面,救命啊!”
街坊四邻匆匆赶救,可杯水车薪怎么扑得灭滔天之火,短短半个时辰,日暮乡内声名最盛的药铺便化为灰烬。
那位妙手仁心的叶大夫也没了,一寡妇扔掉木桶,点点水珠抖落。她坐地垂泪,双眸通红,其间泪莹闪烁,滚珠不停。
“…你说这么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就没了呢?”
她曾患恶疾无法行走,访遍城内名医皆不得救治之法,最后还是叶大夫扁鹊在世,略施歧黄将她治好。一开始所有人皆轻看这位年轻大夫,她也一样,后来奉如神明,日日祝祷其长命百岁,喜乐安康,怎料……
怎料一场大火吞噬了她的神明。
那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天妒英才!天道不公啊!
妾愿将身替,代君苦长明。
她就坐在街上,流着泪,发丝凌乱,脸上弄的乌漆麻黑却毫不在意,她望着焦黑的同桂铺子。过去好久好久,精兵来临,她悲恸的神色才消散,失神般捧了一捧灰走,步履缓缓,嘴里嘀咕什么也听不清楚。
“舅舅,她为什么……”岳离商见妇人悲恸不已却又此般作为,遂问道。
季秋枫面色无波,凌厉修眉微蹙,专心致志沉思着什么,一时间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其他:“跟上去。”
毕竟时隔多日,他虽记得发生过什么,但对于那些寥寥几笔带过的又不大重要的情节便逐日淡忘。就像小时候打架,虽然还记得清楚人物地方,但要问那时候骂过什么、究竟踢了几脚却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叶怀馨……豫摩音夫人…并非因为遭受迫害才大肆虐杀乡民,而是至亲至爱命丧黄泉,无人在乎她们的死活,只求自我安康,这才使得她疯狂施害。
从来就没有生性恶者,人的良知是一点点被击碎的,失望憎恨积土成山,因为感受不到良善和爱,俗世痛吻,是没有人能够报之以歌的。
“师兄…?”
这次矗立最久的居然是重莲,季秋枫岳离商都转过身了他还立在原地。
“…抱歉,想到了一些事情。”跟上二人的脚步,重莲道:“…师尊,弟子一时情不自禁……”
季秋枫淡淡道:“无妨。”
没有追问,也省得他再胡思乱想了。
幻境内移步换景再寻常不过,这次眨眼便转到了那孀妇的家中。她夫君早亡,膝下无子,多年来孤身只影,若非上头还有个白须驼背的婆婆她早就去了。
她把那捧灰奉于神龛一侧,漆木香盒刻了几个字——
圣医叶公諱怀兴。
若说充作灵牌,可形制不对,于礼法不符,末端“之墓”二字也未补全。但若当做敬奉心意,便能说的通了。
或是从心底便不相信妙手医者突然辞世,所以略去“之墓”二字。她与圣医无血缘关系,亦不能称友朋,“显、先、考、故”这些字眼都不符合,她踌躇半晌,心想:该怎么写…她能怎么写……?
记忆中,“諱”这个字眼表示尊敬,她便拿来用了,自知不合礼法,却也想不到更好的代替。
妾以魂灵奉,愿君久长宁。
焚香祷告,她奉上所有虔诚,只愿恩人少受苦痛,永登极乐。
其实尘世茫茫,总是有人在乎你的,然,一叶障目永不知。
自月亮城赏花的外客乡民全被隔至日暮乡内一个小村子,这里山穷水断,除却大片大片的枯林什么也没有,腐叶烂土,朽气漫天,想要活着,只能靠着救济米粮度日。
一开始总有些人怨天怨地,负气不食者不在少数,过了两日,病症加重,饥饿下的抵抗便是徒劳无功,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矜傲终于拜倒于恐惧之下。
腰缠万贯的阔少贵妇纷纷拿出钱财,饿得狠的双目翻白,揪住施粥布食的人,切然道:“…给我…粥!要…要大碗!不、要两碗!!”
却只换来了半碗粥和半个馒头,丢给他的也是一句:“抱歉,没有多余的了…”
不可能!之前分明有那么多!不可能不可能!!
病者只增不减,短短三日这个小村子便被塞的无处落脚,每日的饭食越来越少,往往为了一碗粥便能大打出手。
“…呸!这是老子先看到的!”
“谁抢到就是谁的!”
两名健壮男子扭打一团,手脚并用,都想将对方打的爬不起来。那碗粥好好的被放在地上,不知何时,从角落里猫出一个小孩子,他观察了许久,趁两人不注意时端起那碗粥扬长而去。
一只土色陶碗略带脏污,碗沿破了个口子,粥水汨汨。小孩子跑得飞快,两只手尽力平稳端着,怕粥洒了,也怕被那两个人发现。
“——不好!粥呢?!”
任他跑得快,还是被两个男子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