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医陆续迈出英芝殿,内殿的阁间安静到诡异。
林玉衡今夜在英芝殿侍奉,苍浪本意要留他试探几句,留步两字都来不及张口,林玉衡一溜烟又躲进去了。
赵云时拍拍他肩膀,示意不好在此久留。
两人一块出来,赵云时宽慰道:“十四兄,白日咱们是一块送赵尚书的,刑部也不会乱来。”
苍浪却没给他留面子,“魏熙用起你来倒是没有他想象中的得心应手啊。”
赵云时反而讪笑,“我毕竟受魏中书提拔。”
赵氏常驻南海,把幼子送过来无非是表忠心,哪里用得着魏熙提拔,玉京的兵权真交出去才是让皇帝忌惮的。
“魏熙拿你当...”苍浪说到一半,又摆摆手,“算了。”
来日两党斗法,赵云时站哪边都不合适。再不刚硬一些,中间的位置他也站不稳。
赵云时也没再多说,剩苍浪一人还立在英芝殿门前。
白玉阶垒出天宫,这里是除太极殿外最高的一处,外廊绕了一整圈,石柱雕的尽是传言中的上古神兽,也有夔牛卫把守。
苍浪负手而立,遥看魏熙远去的轿辇。
太上皇当政前期,他与自己的学生们是真的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搅弄风云。后期虽力不从心,但轿辇这殊荣并未被废除。
两侧内侍上前提醒他出宫,苍浪“嗯”了一声,在夔牛卫的注目下,缓步绕了半圈,到英芝殿的外廊上。
“苍小将军?”值守的夔牛卫再度提醒。
苍浪终于停下脚步,朝另一边望去。
他在找人。
英芝殿后不远处的宫道上,一排内侍提灯离去,苍浪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格外惹眼。
他与寻常内侍差别太大,也太好分辨了。
天下美人数不胜数,可裴绪的气质是独一份的。
没有棱角的柔。
以及他装得再热情也掩盖不了的冷清,从前是,现在也是。
万籁俱静,一列提灯映在冰冷的大理石板上,那人忽然脱离了内侍队伍,停下,敏锐地转过头来。
离得太远了,苍浪看不清裴绪的神情。
但他知道,裴绪大抵是在笑,无论何时都挂在脸上的笑意,此时应当是发自内心的,不论此事是否出自他手。
苍浪明白,这回不是冲他来的,否则怕是不止停职这么简单。
千方百计要把赵阙带到牢里,魏熙无非是想查账。可这若是最终目的,苍浪又着实觉得可惜,因为魏熙恐怕要白忙一场。
王中尉才干并不出彩,但就一点做得好——跟世族绑得紧。利益交错勾连,谁都摘不出去,要真想从赵阙嘴里听几句真话,除非王中尉现在已经跟赵氏出现嫌隙。
苍浪俯视高殿之下的裴绪。
他没认错,裴绪在笑。
好像过去几次的折辱和刁难都汇聚在一起,今晚还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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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白翻出天际,东方照旧是灰蒙蒙一片混沌。
值房的蜡烛烧干了,屋内一片漆黑。
玉京地图歪扭展开,砚台的墨已经干了。
“在这儿睡也不知道盖上床被子,”姜枫敲了敲门框,“赵阙的供状呈上去了,宫里下了旨意。”
“说尽快还真是尽快,这就呈第二份供状了。你刚回宫?”裴绪醒了盹,打着哈欠坐直。
“嗯,刚回来,路上听到了。”姜枫进了屋,把开了一宿的窗户关紧,“罚赵阙领五十板子。”
裴绪抹了把脸,提起精神,说:“律法不该是一百吗?”
“本该是一百,但属于失手伤人。原氏的哥哥,原二,脑子不正常,说是陛下开恩,准备直接放了,朝廷让赵阙赔他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
人命就值三十两银子。
裴绪咬了咬嘴唇,本想烧水给姜枫煮茶,又觉得开水声太吵了,索性给了他杯冷水。
“新皇爱惜名声,竟愿意放了原二。”裴绪说,“赵阙不懂事,他该咬死自己没杀人的。这样一来,原二也活不了。”
姜枫眼睛转了转,说:“你不觉得赵阙认罪太快了吗?是不是他害怕了?愿意退一步。”
“他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事来,北衙玩忽职守的已经在狱中死干净了。被恶犬咬住不撒口,何况太上皇还在,赵阙也没辙。无非是冲着他来,这回不是宫变,谁知道下次是不是呢。”裴绪低下头,眼神有意无意看向地图的平乐坊,那儿是新贵之居。
魏熙定要从他身上挖出点东西来,真有点不死不休的气势。更别说宫里想尽快结案,皇帝让他挨板子,他敢躲吗?可东岭正等他调度银子呢,非要等崔瀚吊死在刑部堂前也不好看。
姜枫把腰牌用帕子包起来,还给他。
他喝了口冷水,说:“银子,别人也能调。”
裴绪道:“调是能调,但赵阙好歹能让国库看起来漂亮点,这是他自己的本事。”
年纪轻轻爬到尚书的位置,赵阙也不是吃干饭的。
别人调不来的粮,他能调;别人纳不齐的贡,他有法子敛,他还能想办法余出给宫里重修的银子。
户部自赵阙任职,实打实没有出过任何纰漏。
姜枫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
“我进宫时路过成德坊,你猜看见谁了?”
“苍浪?”裴绪收起地图,不以为意道,“吃酒去了吧。”
“嗯。碰见他轿子了,隔大老远都能闻见酒味,我还寻思他府上是不是把轿辇落在酒窖里。”姜枫呲着牙说完,问道,“昨儿没逮住你吧,心里怕是攒了一肚子气。”
裴绪反手又把刚收好的腰牌拿出来“显摆”,腰牌坠子被他甩得乱飞。
“抓我,做梦呢吧。”
瞅他这副模样,姜枫没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