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是个难得的晴日,清晨凝结的秋霜被晒干,英芝殿上片片玉瓦照得锃亮,裴绪的伤口有点痒。
殿门大开。
谢太傅及魏熙先一步出来,谁都没理另外的人,紧接着,数位大臣鱼贯而出,显而易见地分成两拨。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许中使在最后慢步出门,眼看裴绪的手不大自然,才快了两步过来。
许中使面色如土,望着魏熙远去的背影,他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他是要翻天不成么!”
拂尘丝轻摇,周围并无旁人,裴绪还是左右环视一圈,才问他怎么回事。
能让许中使气成这样,大概不只是赵阙下狱。
“免月贡,免月贡,他以为能免出几两银子出来!江北节度使千里迢迢递了折子过来,令爱子进京述职,不日便到。”许中使道,“江北数藩镇都在东北道,本身就对月贡一事心怀不满,来了之后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
江北夹在北溟和东岭之间,幅员辽阔,东岭往江北借兵借粮可不是一两日了,真说起来,江北也算跟着他们一起打。
月贡可不是个小数目,东岭想给自己减负无可厚非,但北溟一并得了好处。
江北自己夹在中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关外左右两地都休养生息,难不成是准备把江北直接瓜分掉么?
江北节度使上疏也不止这一次,每回裴绪打开江北奏折时,肉眼可见的怨气总会扑面而来。
二人并立于阶前,眼看宫人将新的汤药奉进英芝殿。
往来宫人身后,紧跟着的是赵云时。
“赵指挥使。”许中使带裴绪一并走近,三人在德政门前停住。
赵云时站在几尺开外,问道:“许中使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许中使拿着拂尘,两手轻松垂在身前,似笑非笑:“昨儿夜里是不是赵指挥使带人走了一趟归阳坊呀?”
“嗯...是我。”赵云时犹豫一下,脸上堆出一个尴尬的笑,“本该由府尹前去。”
“行行行,别嬉皮笑脸的。”许中使不耐烦道,“他知道装,你就不知道装?魏熙举荐你来做指挥使,原来是为了方便拿人的。”
赵云时咬着嘴唇低下头去,“不敢不敢,许中使。”
“说正事儿吧,”许中使道,“咱们得侍奉陛下,此时不便出宫,本是我们的活计,还劳烦指挥使特意跑一趟。”
“中使直说便是,”赵云时说,“是为了赵尚书的案子?”
“昨儿魏熙面圣便呈了此事,却是现在也没审出什么。赵尚书为人忠厚,陛下心里一向记挂他。人是你带过去的,金吾自然也得挑几个人守在那才是,可别教人乱用刑罚,屈打成招啊。”
许中使说到此处,顿了顿,才又道:“且说,这个节骨眼上,户部多的是要他忙的。陛下日理万机,为国事烦忧,咱们要是再让陛下多忧虑一分,病再重上一丝,那也是大罪过。”
越说,赵云时脸上越尴尬。
赵阙的“小过失”,哪怕是板上钉钉,也没什么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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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浪踏出宫门时,已是深夜,林玉衡在身后相送。
“将军是准备先往北衙去?”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夜里烧起来最亮。”苍浪顽劣一笑,偏头看过林玉衡,“这几日怎么不见王中尉?我是请不起他,但想来父兄总能周全。”
林玉衡一副你还有脸说的神情,瞧了他一会,才道:“不见才最好。将军做什么伤着裴中使了?他常在御前伴驾。”
面上的意思苍浪当然能听出来,王中尉忙前忙后给他荐官,隔日就让人家手下内侍见血,不厚道。
“常在御前侍奉,还有这闲工夫出来应酬,看上去你们人手倒是不少吧。看在中尉的面子,我也没想把他怎么着,手是他自己伤的。”苍浪道,“这小子倒是能耐啊,刚进宫没多久就爬上去了。”
点裴绪心思重呢,林玉衡不免迟疑片刻。
林玉衡说:“常听说他做事周全,想来是个难得的,中尉自然有意提拔。”
“哦,”苍浪突然搭上他肩膀,“我还以为你得高兴两天呢。”
在玉京多留几年,总能听到些旧事,暗涌之上,再掩盖得风平浪静,也能管中窥豹,看见端倪。
林玉衡和王中尉就是如此,两人在内廷的时间够久了,打得也足够久。
十多年前熙帝在位时,是林玉衡站在王岭的位置上,他得熙帝偏爱,甚至被赐国姓,“玉衡”二字,也由熙帝赐下。
彼时轰轰烈烈的削藩就出自林玉衡之手,江南道的藩镇几乎被林玉衡砍废,他自己也树敌颇多,可惜大业未半,熙帝病逝。
王岭随当今太上皇,一齐入内廷时,正是林玉衡四面楚歌之际。太上皇重寒门子弟,世族受挫,更给了王岭拉拢世族的机会,何况他们跟林玉衡关系并不十分友好。
苍浪起初在听闻两人宿怨之时,就已发觉林玉衡此人不简单,权力更迭还能站住脚,没身陷囹圄已是万幸。
太上皇退位让贤,林玉衡到现在还被王岭压上一头,内侍省当然也只是看上去毫无波澜。
林玉衡沉得住气,幽幽地说:“咱们内侍的私事,就不劳烦将军惦记了。”
苍浪收回手臂,扫过左右值守,哼出一句,“我不如惦记个年轻的。”
说罢,他身披月色,往北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