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问这个,反而说:“我看清清还醉着呢。”
裴绪抿了口汤,“没醒干净。”
“为师说的不是这个。”
裴绪看不到林玉衡的神情,但似乎听到一声轻叹。
“极乐阁都成筛子了,别说比起二十年前,就是三年前,也大有不同。前些日子没问你是想让你再好好考虑,似乎也没想出结果?许多性命枉死其中,一点不在乎吗?”林玉衡挑了另一件事问,“如果是你师兄或是姜枫,也要直接下手?”
裴绪很久没有从林玉衡口中听到“师兄”二字了,今日再提,裴绪觉得有些奇怪,“我听师父的。”
“那不如干脆舍弃他们。”
“不是。”裴绪分辨不清林玉衡是何用意,只好背极乐阁的教条:“效命于朝廷,刺客也好,棋子也好,都是为了大燕。”
话已经说出来,但裴绪又觉得不对。
是哪儿不对呢?
他偏头看向院墙上的片片绿藤。
心中也跟这堆藤蔓一样,杂乱无章,师父想让他从这片藤中找出一条最结实的,能够撑住他向上爬出深渊的那一条。
他知道,但他找不到。
那条结实藤蔓埋没在裴绪心中最深处的沼泽里,追本溯源似乎没那么简单。
“极乐阁不是个好地方,但看上去,法德寺似乎也不是。”林玉衡道,“真要做起和尚了?”
裴绪把素面吃了个精光,撂下筷子,说:“我做不成,住持不要我。”
“还真有这打算呐?”林玉衡坐到他身边,替他拢了拢未干的长发,“太上忘情,也要有情才能忘。”
裴绪一下没明白,“啊?”
“你在极乐阁太久了。”林玉衡方才道出心中所想。
林玉衡头一回见到裴绪时,这孩子瘦得只剩骨头,被人吆喝来吆喝去,彼时他名义上的“师父”,不守规矩,常带着他往太极殿跑。
那时裴绪虽过得不舒坦,但好歹像个人,林玉衡最先瞧上的明明是他那股子机灵劲儿。
不似现在这样行尸走肉,甘心做一把利刃。
泡在极乐阁多年,裴绪剥离了许多东西,主动也有被动也有,他是不是早就忘记最初来玉京的目的是什么了?
裴绪自己也说不出个大概。
裴绪不得已解开封条,在一团乱麻的情绪中抽丝剥茧,试图回味起多年前的情绪。
萧瑟北风穿过余热,将风雪吹散在裴绪身上。
他想起了那个夜晚,正是万家灯火好时节。
苍茫无尽的雪原上,天地一片混沌,裴绪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铆足了劲拉开弓,那是他力气最大的一次。
远处是北溟人引以为傲的雪山,快马紧追在裴绪身后的,是他的“小主子”。
马车摇晃不稳,裴绪凝神,簇头对准了苍浪。
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凛冽,他听不清苍浪在喊什么。
少年的裴绪有过半分犹豫,但来不及反应,离弦之箭早已划破疾风。
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裴绪很久没再回忆起这段往事,即便再见苍浪。
他有惯用伎俩,把这些不大分明的思绪和情谊一并丢进沼泽,眼不见为净。入睡时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睁眼,留着些琐碎做什么。
他不是苍浪,也没苍浪那闲工夫去操心对面坐的是不是所谓旧友。若裴绪是他,在宫里见自己第一面时就直接砍死了。
苍浪有权有势,况且不是头一回在宫里见血,既恨得牙痒痒,留自己一命是为了什么呢。
思绪涌上太多,可又十分缥缈,香炉中飘出几缕烟,他一时抓不住。
“为师自然想让清清帮忙做些事,但也没有那么干脆,这事儿干脆不得。”林玉衡说。
林玉衡至情至性之人,许多时候,他很难理解这位爱徒心中所想。
但他又属实心疼裴绪,三个徒弟都由自己一手带大,与亲人无甚分别,姜枫从极乐阁被调出来时也不适应。
他们年纪不大时就被关在山里日复一日训练,更像被困在监牢,山外一切都十分陌生,只有一把刀伴其入睡。
裴绪的“慈悲刃”还在他手里,林玉衡想,什么时候带过来给他呢。
裴绪垂眸看了眼已经凉了的半碗面汤。
他的脸也浑浊起来。
裴绪其实没有林玉衡认为的那样死板,他是个聪明人,伺机而动随机应变不只适用于内阁。刺客内侍身份转换,可他没有真正接触过朝堂,所以在开始前,从刀变成人,总归要花上一点时间。
大多数人的本质就是吃喝拉撒,但混沌度日并非裴绪的理念。
远处帝宫上玉瓦叠叠,近十年刀光剑影抹去他许多回忆,裴绪努力回想着,自己为何从北溟逃走。
是单纯因为不愿做奴仆吗?裴绪想,不是这样的。
他起初以为那一箭会给自己一个解脱。
但不对,他回到马车里,想的是,人总要分成三六九等,阶级森严。
可是人与人又没什么不同。
簇头钉在谁头上,谁就会死。
既然本质上没有区别,那么拥有自由,拥有权力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到玉京,本就要放手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