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真是下起来没完!
许中使在心里边骂边往城外赶去。
腐烂的气息冲天,雨一浇,都变成煮熟的骨头汤,稀稀烂烂的皮肉尽数褪下来。
被风一吹,一股脑全钻进他鼻子里。
掀开车帘,看过去,仿佛一股子绿色的浊气。
在恶心又诡异的场景中,坑边一人手持发黄的油纸伞站定。
侍从憋着气赶紧打了伞,送许中使下车。
“你这活儿干得利索啊。”许中使拿帕子捂住口鼻,提起裤腿,朝他喊道。
裴绪缓缓转过身,轻松到仿佛没有嗅觉,他轻笑道:“省的许中使多跑一段路,山里不好走。”
许中使再不乐意,也还是踩着泥水过来。
“死的哪几个?我瞅瞅。”他说着往坑里望去,还从袖口里另掏出来另一个帕子,塞给裴绪。“熏死了,来,你也堵上。”
“多谢。”
在他们不远处还有一辆板车,两人往里扔下最后一具皮开肉绽的肉团,朝这边看过来,被许中使发现,瞪了一眼。
“...六,七,八...行。”
裴绪转头看向他:“许中使办事谨慎。”
他另一侧的脸颊沾了血,横着溅了一道殷红,如同玛瑙嵌在白玉上,煞是惹眼。
“哎哟,你怎么也挂彩了?赶紧擦擦。”许中使掩着口鼻,声音闷闷的,“也不是为了这个才过来的,旨意下来了。”
裴绪用那张帕子随意抹了血,等他继续说。
“都要拆啦。”不再细看,许中使就招呼裴绪往回走,“教坊、角场、宫里的梨园,一个都跑不了!”
裴绪的确没想到:“梨园也要拆,人都遣散出去吗?”
“是啊,这不过来找你帮忙,我等下还要去角场盯着呢。”许中使说,“都怪魏熙这王八蛋,先帝时遣了大批内侍出宫,也是他的主意,到现在宫里一有事,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你在掖庭都做了多少天粗活了?这回宫里能陆续进人,王中尉费了好大的劲!”
裴绪回头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板车,两个人守在板车旁,皮肤黝黑,穿着草鞋,要不是身上健硕的肌肉,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两个庄稼人。
“我换身衣裳就过去。”裴绪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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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中间台上,姑娘双手轻盈拨弦,琵琶声行云流水,嘈嘈切切。
除了最底下的待客厅堂,教坊还有几层雅室。
雅室三面环壁,只有能看到台子的那面,搭了一卷珠帘,好让贵客清楚地听曲子看美人。
教坊属太常寺,能来这儿听曲儿的也多是官员,不只是雅室捂得严实,往来时也有小厮引路,只要没特殊的嘱咐,大家各不相见。
正合适谢琮这种溜出来听曲儿的。
屋内两人在案前对坐,花鸟画卷一字铺开,是谢琮刚从成德坊淘来的。
“谢太傅刚好,你是一点闲不住。”苍浪靠在椅上,百无聊赖,随手拨了下珠帘。
谢琮看着画笑道:“昨儿夜里就忙起来了,多少人聚在前院,这不才把月贡定下来,关外的都免了。”
他说完,朝苍浪眨眨眼,“老爷子身体结实着呢,比我都强。”
“月贡我倒是不在意,太傅没事儿就成,崔瀚为这个找了我好几次。”苍浪说。
说起这个谢琮就来气:“平时不都在一块吃酒么,有事不找兄弟,找老魏头做什么!看着就让人着急,连我也一并被关在家里好些天,去不了明月楼,碧清都该想我了。”
一曲终了,还没见到司乐,台上的姑娘下意识往回看了一眼,继续弹起来。
这间雅室的位置偏一点,凑巧挨着台子,苍浪找个刁钻角度,能看见台后许多光景。
没见到司乐是因为她忙着呢,亲自端了茶水,正给人送过去。
只见得内宦的宽袍长衫,重重帷幕挡下那人的脸。
苍浪的注意力一时从雅室溜了出去。
谢琮自顾自念叨:“要我说,崔瀚就不该掺和他家里那点破事儿,操心,浪费好光景。”
“他来玉京早,原先还是养在别人府上。”苍浪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家里要真看重,最起码不该太早送过来。”
谢琮一撇嘴:“也别提那个,他不是跟赵云时一起么,少傅教他俩念书还不够?我再如何,还得照看着我爹和兄长的面子。他有官做,有银子花,还不用管什么,哪来这么好的日子给他过。”
丛云在苍浪身边,听上几句,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
崔瀚这人没什么心眼儿,现在还憋在府里难受呢。崔家多少个兄弟姊妹,谁都比当时五六岁的崔瀚适合做质子。
说起来是崔家爱惜,舍不得把他送上战场,那好歹在他身边安排几个东岭人伺候嘛,但崔瀚始终是一个人。
爹不疼娘不爱都算正常情况,东岭也有十多万的兵,在兵权面前,什么都是小事。
崔瀚族里的几个堂兄弟,怕是早就争得不可开交了。
谢琮收起画扔给亲随,吩咐一句“回去找个地儿挂起来”就再也不管。
他随手拈了颗提子,才注意到苍浪一直看向台后,问道:“看什么呢?”
苍浪歪着身子回头瞅了他一眼。
“你说,你都打听着月贡的事儿了,就不知道教坊要拆么?”
台后,司乐兴许是看裴绪像个好说话的,得了旨意,仍旧再三追问。
裴绪多说了几句,听闻梨园也保不住的时候,司乐显然慌了神,滚出两行泪来。
“怎会这般突然?中使,教坊没了,可咱们都是乐籍,便只能去...”
裴绪抿了抿嘴,道:“去太常寺问罢,如何处置,内侍省尚不仔细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