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身侧出现一阵幽幽绿光,闪烁不定,高低起伏,像是一片琳琳鬼火。那绿光越来越密,越来越近,隐约之间,他竟然在绿光中看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个身着白衣的女子,双手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着,悬吊在岩石之上。她的头颅低垂着,浑身无半点起伏,似乎已经死去良久。好奇心驱使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待到看清这女人的模样,他却冷汗骤起——这正是那碧雪湖心惨死的琵琶女。她乃是七窍流血而死,脸上蜿蜒着数道鲜血,宛若泪痕。借着莹莹绿光,才见她身侧攀爬着一群毒蛇,这群蛇在黑暗中无声扭动,蛇身相互缠绕着,形成了一团巨大的蛇球。滑腻的鳞片将那琵琶女层层包裹,无数蛇头探在半空,吐着信子,眼中散发着森森绿光。
在这毛骨悚然的场景下,他浑身肌肉都紧绷了,下意识扶着光滑的岩石,踉踉跄跄往外跑。方走了几步,却忽然意识到,这四周的岩石也太过冰冷滑腻了。
这想法叫他顿时汗毛倒立,下一刻,便见一只幽幽绿眼自黑暗中缓缓爬近,身旁的岩石忽然动了起来,他失了倚靠,跌落在地。慌乱之间,一条巨蟒已顺着他双腿慢慢爬上他腰身,紧紧缠绕数圈,蛇头滑过他的胳膊,攀上他的脖颈,却并不一口咬断他的脖子,而是十分有耐心的,将他牢牢圈在鳞片之中,蛇身扭动着,将猎物越勒越紧。巨大的恐怖笼罩着他,他感觉到自己的骨骼逐渐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爆响,呼吸越来越艰难,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剧烈的挣扎着,意识却越来越涣散,就在他感觉自己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梦境终于碎裂。
他猛地睁开眼。
厚重的毡帘将窗户遮挡得纹丝不透,屋内寂静无比,桌椅床榻皆隐匿在黑暗里,看不清个端倪。
“点灯……”他似乎怕极了,不住喘息着。
他原只是无意识的喃喃,不料身侧竟真有一人,闻声立刻点起一盏油灯。
光线驱散了那荒诞诡异的梦境。他眼中惊惧逐渐散去,撑着胳膊想要坐起,此时却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被铐上了铁链,将他牢牢钉在床上。
他周身倏然一紧,立刻扭头去看床边那人。
“宋大哥?”
他身侧竟然站着宋元良,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人总是那样神秘,毫无征兆的出现,又毫无理由的消失,但却总是关注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关键时刻出现在他身边。
这个人究竟是谁?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玉离,别多想。你方才入了梦魇,挣扎得厉害,差点伤到你自己,我只好先把你锁起来。”
宋元良的声音平淡如常。
“是么。”
楚玉离这才放下警惕,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并没有怀疑宋元良的说辞,因为这事在大理寺狱里已经发生过好几回了。
“也许我真是得了失心疯了。”懊恼的躺回床上,他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别这么想,你只是太累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沉默片刻后,楚玉离问。
“十月初五,丑时已过三刻。”
脑袋转的很慢,楚玉离回忆了很久,才意识到,距离他烧掉那封信,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自从烧掉楚昭翊留下的那封信后,他决定不再参与那些过往的恩怨纷争,这下子似乎是让他卸掉了重担,但也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从那之后,他就留在了并州这小院里,这是当年他和楚昭翊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毕竟,当他发觉自己已经无处可去的时候,只有这里还勉强能称作是他的家。
小院里荒草丛生,屋内陈设也早已陈旧。这院落依山而建,周围的邻居大多在十年前就搬走了,这个山脚下的小院几乎称得上无人问津。他却很满意,勉强收拾了一下,就开始毫无计划的住在了这里。自从那天谢与找过他之后,楚玉离就不准他再来这里,也不准他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任何人。临走时谢与呆呆的在门口站了许久,像是个没人要的野猫。这倒让楚玉离有片刻的心软,但他自己的日子已经过成了一塌糊涂,哪里还有精力去多管闲事呢。
之后就再没什么人来打扰。自从挨了那冒牌货一掌后,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肺腑已经彻底坏掉了。胸口总是隐隐作痛,夜里时常喘不过气,连带着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他也试着自己抓了些药来喝,但收效甚微,后来便也懒得再管。
最开始,他总是喜欢搬了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着院外那一片火红的枫树出神。这片枫树比小时候粗壮许多,但当午后阳光穿透树叶,院子里流淌起着一片红蝴蝶的时候,恍然间又回到了小时候。后来,天气渐冷,他喝了药,脑袋总是昏昏沉沉的,加之无事可做,他便开始没日没夜的昏睡。
他开始接连不断的做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大多是关于过往的人和事,但梦中人的言行举止都说不出的怪异。每次从噩梦中醒来,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他总会怀疑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逐渐的,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想见人,不想说话,不想吃饭,饿得受不了了就去街头随便吃一碗面裹腹。肺腑的旧伤他也再没心思调养,夜里疼得受不了,就点起鸦片吸一口,借着烟雾的麻痹得片刻的缓和。
他已经记不得这日夜颠倒的日子究竟过了多久,记不得上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也完全不清楚宋元良是什么时候找到这里的。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热粥的味道,宋元良在床边坐下,打开瓷盖,担忧道:“你瞧瞧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根本照顾不了自己,为什么不跟着沈将军走呢,至少他会把你养的很好。”
“养的很好?”楚玉离神色蔫蔫,“你这话的意思,我很像一头蠢猪吗?”
“咳,绝无此意。”
“反正,我是没办法再跟着他走了。”楚玉离叹了口气,又道:“我和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没办法若无其事的仰仗他的庇护,对周围的鄙夷和羞辱视而不见。与其就这么别扭的僵持着,倒不如早点放手离开。一个人独来独往,无牵无挂,倒也清净自在。”
“你这话说的老气横秋,倒叫人觉得你是个饱经风霜的老头子了。”
“可不是么。”楚玉离随意一笑,“刚发芽的竹子,根本经不起初春一场大雪。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你还指望它将来多么苍翠吗?”
宋元良却顿了顿,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这话倒是似曾相识。”
他直勾勾的盯着楚玉离,眼中闪烁着奇异的神色,倒叫人隐隐感觉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在以往与宋元良相处时,是从来没有的。
“你为何在这里。”楚玉离觉得有些古怪,便问:“你不是说有往事需要了断吗,事情都办完了?”
“自然。”
楚玉离哦了一声,不再多问。
“玉离,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这段时间,究竟去做什么了吗?”宋元良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