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在小厨房,突然听见外头吼雷,吓了我一大跳,恍然间还以为又是哪里的火药爆炸了。”
他短促的笑了一下,微微过偏头。脸上的冰帕子滑落在枕头上,左半边脸还有点肿,说起话来也有些含糊不清。
“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这几天我总是做噩梦,梦见北郊那片焦土,焦尸堆得比山还高,越堆越高,轰的一下尸山倒塌了,我来不及跑,就被压在焦尸堆里,越埋越深,我想喊救命,却没一个人理我,压在我身上的那些焦尸张着嘴一个劲儿的朝我喊‘报应,报应’,压得我喘不过气……”
他的心情其实很常见。就像是十几岁的新兵蛋子第一次上战场杀人,事后回想起当时的血腥和屠杀,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做噩梦,难以克服恐惧心理。有的士兵从第一次上战场以后就再也不敢再上第二次,就是因为克服不了这个障碍。
沈穆道:“这不是报应,没什么好内疚的,如果那七万蛮子不死,死的就是京城上百万平民百姓了。”
楚玉离点点头,很久以后才又问了一声:“你……你还相信我吗?”
沈穆看了他很久,缓缓道:“我相信你。”
楚玉离摇了摇头,“不……你应该有很多疑惑吧。”
沈穆道:“是,我有很多疑惑,但心底总有个声音对我说你绝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你,所以也请你相信我,把实情都告诉我好不好?”
“好。”楚玉离平静地笑了笑:“你想问什么?”
沈穆道:“黑钩吻这东西,你之前知道吗?”
“我知道,但不代表我会拿它来害人。”
“那你知道解毒之法吗?”
“没有解药。”他道,“喝过毒水的人,哪怕是煮沸后再喝,都必死无疑。”
沈穆倒吸一口凉气,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片刻后才问:“戴凌若死之前跟你说什么了?”
楚玉离又回想起戴凌若临死时的那个诡异的笑。从下午李金章忽然闯进厨房,一直到现在,楚玉离一直在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为什么戴凌若临死前要说“对不起”,为什么耶律希说“你早晚和我是一类人”,为什么孔雨笙只运出了十二箱而不是二十箱火药……这几日来的疑惑终于在此刻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现在他终于明白戴凌若那个可怖的笑是什么意思了。
“那些话都无关紧要。”他道,“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告诉你的是,戴凌若想报复我。”
“报复你?”
“对,我被她给耍了。”楚玉离把手盖在眼睛上,声音有些疲惫。
“你还记得我记载火药配比的那个小册子吗?那时候我根本不确定我推理的这些靠不靠谱,因此一直没敢说改造炸药的事,直到那本子被戴凌若偷偷摊开放在你的床头。对,一定是她放的,因为除了戴凌若之外,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想改造火药的事。她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我下定决心接下改造火药的任务。”他嘴角噙着一丝嘲讽,“当然,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要改造的是已经掺了剧毒物的火药。”
“你的意思是,火药里的剧毒物是一早就有的,而且最希望你成功改造火药的正是戴凌若,当然,也就是耶律希。”
“也许。”
“可耶律希疯了吗,他无论如何身上也流着蛮子的血脉,宁可炸死自家七万精兵,就为了毒死北郊那一带贫民窟的乞丐混混?这一点也不划算不是么?”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硬要我解释的话,我只能说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这算是一种解释,但又实在有些牵强附会,如果单纯站在理性的角度来看,这个理由没办法让人信服。
“好。但是正如李金章所言,那些精确的配比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研究出来的。是耶律希提供给你的吗?还是你早就开始研究的?”
楚玉离脸色微微发白。他睁开眼,眸子里带着一丝嘲讽:“你把李金章的话重复又问我一遍,你还是不相信我,不是么?”
“楚玉离,我说过了,哪怕别人再怎么胡说八道,哪怕铁证如山就摆在眼前,我从内心深处都始终不愿意怀疑你。”沈穆一字一句道:“但我请你,无论如何也对我敞开心扉,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好不好?”
楚玉离唇微抿着,似乎挣扎了很久才终于开口。
“没有谁帮我。那些配比是我这么些年自己摸索的……十年,我已经摸索了十年,所以成功的概率很大……”
“你为什么要花十年研究那种东西?”
“我……”
楚玉离顿时哑口无言。
他该怎么说?说因为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极度想让整个教坊的人都去死,不管是帮过他的还是虐待过他的,只要是和并州教坊这四个字有关的任何人,他都想把他们通通拖下地狱。
这太恐怖了不是么?
沈穆一定会觉得他是个疯子!
听不到回答,沈穆只好按着自己的思路猜测下去:
“十年前……你当时还那么小,为什么要费心思弄那种可怕的东西?你在心里恨着谁?你想报复谁?并州教坊?还是世间所有人?楚玉离,人命在你眼里是不是根本就一文不值?”
楚玉离冷笑一声。
“对,我想杀人,我想报复他们……”
“他们是谁?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吗?”
“不。不是……”
“不是么?那么你在平江路下令杀人的时候在想什么?我相信你并不想杀人,所以是韩则庆给你灌输了恶念,告诉你杀人很好玩是不是?”
“不是,是我自愿的……”
“自愿的?所以在火药里下毒的时候你也是那样想的吗?”
“不不不……我没有在火药里下毒……”楚玉离惊恐地往后缩了缩。
沈穆用力的捏着他的肩膀,语气愈发冷峻:“楚玉离!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很快就会被其他官员察觉,等到明日大理寺的酷吏来逼问你就晚了!你现在把实情都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救你!”
“我不是故意想杀他们的……”楚玉离呜咽着说。
沈穆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这个“他们”到底指的是谁。是平江路那些买书的百姓,还是北郊贫民窟那些乞丐混混,还是两者都有?
他的回答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想要问出最真实的答案,最温和有效的办法就是用威胁地口吻一遍遍说“你在撒谎”,然后不停地揪住这个细节一遍遍逼问,直到那人精神崩溃后将所有事实全盘托出。但是沈穆没办法对他这样做,这对他实在太残忍了。
“……好,我不问了。还有一事,我派人去并州教坊里探查过,发现在过去的十年里,耶律希关照过你很多次,好几次救过你的命,替你摆平了许多麻烦。你和他早就认识吗?你想回报他,所以帮他做了一些事情是吗?”
楚玉离无奈地笑了笑。原来沈穆早就暗中调查过他。原来耶律希救过他不止一次。
“不……和耶律希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吗?”沈穆却并不相信这话,下意识把一直憋在心里的那个疑问说了出来,“那么你告诉我,那次我被弄瞎了眼睛,你很快就给了我解药。事后吕太医却对我说,那解药并不易得,几味关键的药材只有耶律王族才有资格弄到手,你是怎么拿到的?是耶律希给你的对不对?代价是什么?你答应他什么了?”
楚玉离脸色越来越白,喉咙一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穆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耶律希这人我清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政客,绝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情,他帮了你这么多回,一定要从你身上索取些什么的。所以你告诉我,他问你要什么了?”
“……”
“他给你解药,一次次救你的性命,所以你不得不答应帮他做事,答应帮他在火药里下毒,是这样吗?”
“不是……”
“那是什么?没关系的,说出来,告诉我好不好?”
“不。我不想说……”
楚玉离避开他的目光,把手指深深插进发根。
你要我怎么告诉你?告诉你代价就是我自己,告诉你其实我根本一无是处,只能靠自己的色相来当筹码?!
“楚玉离!”沈穆觉得头痛欲裂,颅内的胀痛让他处于一种有些偏执的状态。他用力捏着楚玉离的下颚,强行让他面对着自己:“我知道你一心想帮我,但如果获得解药的代价是你必须帮耶律希干些丧尽天良的事,我情愿现在就挖了眼珠子赔给他!”
“根本不是这样!你不要再瞎猜了!”楚玉离猛地推了他一下。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一双眸子闪烁着细碎的光,几乎带着恳求地说:“求你别再问了,求你留给我一点尊严,求你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好不好?!”
他这幅几乎崩溃的样子让沈穆心中一颤。他用力掐了掐眉心,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抱住楚玉离,替他擦了擦额间了冷汗。
“对不住,是我太心急了……我只是怕你被耶律希利用,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会毁了你的。”
楚玉离心想:“也许我原本也是个疯子呢?也许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毁了呢??”
这是一场并不愉快的对话。沈穆并没有从这些问答中获得多少有用的信息。他实在希望楚玉离敞开心扉的告诉他一些事实,因为尽管他潜意识里愿意坚定不移的相信他,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毫无事实依据的信任是对他的部下、乃至京城百姓极不负责任的表现。
沈穆临走前楚玉离似乎已经睡着了,双目紧闭着蜷缩在床角,脸色苍白的像是生了重病一般。
半夜的时候沈府外来了一队官兵,大部分是胡志全的淮军,还有一些事大理寺的差役,将偌大的府邸围了个密不透风。
裴茗在屋外焦急地转圈,敲门催促了他好几次,但沈穆却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直守在床边直到楚玉离睡熟了才起身走出屋子。
但其实楚玉离此时的睡眠非常清浅,他关门时那阵极其轻微的响声就足以把他弄醒了。
他甚至能够听见府外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意味着在京的大部分官员已经意识到火药内有剧毒这件事了。
不知道那些带有剧毒的火药究竟能让北城多少人丧命呢?
几千?几万?十几万?
按理说现在他应该焦灼的思考怎样为自己开脱,找证据自表清白。他需要找到改造前原本的火药,告诉大家从蛮子那里截获的火药里原本就含了毒,但他知道那基本上不可能,因为当时在兵火局他已经下令把所有截获的火药全都重新炮制了。也许还有别的证据,或许兵火局的工匠能给他作证……是的,他现在应该绞尽脑汁去想办法找证据。
但是此时此刻他好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
现在为自己开脱还有什么用呢?那种毒没有解药,发作极快,数个时辰就能要人的命。一切都晚了。就是因为他的自以为是,无数无辜的百姓都将死于非命。
也许沈穆还没有彻底弄清楚真相,但他自己几乎已经可以确认这件事背后的真凶是谁。耶律希,戴凌若,这两个可怜人身上流着中原人和蛮子混杂的血液,这两个疯子耗费了巨大的代价,不顾一切的想要报复世人。
而自己的疏忽大意和一意孤行,恰巧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楚玉离甚至能回想起,当初他们第一次打开那十二箱截获的□□,兵火局的一位老工匠闻了闻,说他感觉这些火药的粉末并不纯正,似乎掺杂了些其他的什么细小颗粒。但时间太紧张,楚玉离根本听不进去那位工匠的话,只是一门心思急切的想要验证自己的新配比。倘若当时他再谨慎一些、稳重一些,也许就能发现这当中掺杂着的巨量黑钩吻。是他太心急太天真,天真的以为他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拯救京城数十万人的性命,结果却是给京城带来了巨大的灾难。
他感到极度的麻木和疲惫,盯着空气中漂浮的微不可见的灰尘,一动不动,看上去简直像一具僵尸。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簌簌的微响,隐约有一道人影在窗棂外闪过。
楚玉离似乎是能预料到来者是谁一般,眼中毫无惊讶之色。他慢慢起身,下床,幽魂般走到了桌案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