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啦,想来西北那事,太子也不会答应,倒让您老一把年纪动了肝火。”沈穆撩起衣摆,在对面落座。
“唉,倒也不光是因为西北免税的事。是太子着实变了性子,明明小时候那么沉稳乖巧……也许是我老啦,说话不中用啦。”白宪贞叹了口气,又将酒杯满上,“陪我这老头子喝一坛?”
“别,我饿着肚子来的,灌一坛子只怕要吐出来。”沈穆从袖中掏出那叠厚厚的奏疏,“今日所来,乃是有事拜托,只怕又要您老费心跑一趟了。”
白宪贞一看见奏疏就炸毛,“我警告你,老夫我可是发过誓的,绝不会再踏入东宫一步——”
“是呈给陛下的。”沈穆道。
他将奏疏递给白宪贞,自己有些疲倦地掐了掐眉心,解释道,“新政实施至今,有颇多疏漏,我原本不想插手此事,可被我那爱管闲事的弟弟一番言语说的,倒也动了心思,若袖手旁观,倒真是愧对了年轻时候被您和父亲逼着读过的圣贤书。便索性趁着闲暇无事,将沈霖的建议加以梳理改正,又新添了一些自己的私货,统共整理出七十三条,希望您能将此呈给陛下。”
新政本意是好,奈何操之过急,几位辅臣又年轻没有经验,细节之处思虑多不周全,官员行事死板不知变通,需知政令实施最讲究因地制宜。沈穆这几日便倒尽了自己的见识,翻遍了书册,按着各个州府的风俗、地域、时令不同,各自给出了详略的方案。
白宪贞抄起奏疏一条条看过,越看,眼神越亮,好的政令就是有种神奇的效果,让人看了那些条目,就心生希望,好像已经可以看到成效一样。他越看,眼神越亮,不住点头叫好。
“变民风易,变士风难;变士风易,变仕风难。仕风变,天下治矣,法安天下,德润人心。政令既出,需官吏深入百姓,春风化雨,窥得实情……”
白宪贞看着其中的这一行字,手竟有些发抖。
“这不是……”
“老师您也还记得啊,这是李子默的话。”沈穆笑道,“陛下烧了一切与他有关的书信文章,可烧不掉咱们心里的记忆。他那个愣头青,一辈子满肚子文章抱负,没一样施展开,我这个做朋友的,总得帮他一把。”
听到这里,白宪贞已经落下泪来,“好啊。文心千古,岂是奸人可灭!我明日便入宫……不对,你何不自己交给陛下,我怎好意思抢了你的功劳……”
“您老莫不是真的老糊涂啦?”沈穆笑道,“我先在掌着军事大权,已受陛下忌惮,如今若再巴巴跑去干涉新政,陛下第一个不得灭了我。你就编着说是你门下某个不知名的学生写的,献给陛下看看就得了。”
白宪贞点头,“也可。只是陛下近些日子一心想着修道观,只怕不会……”
“他肯定不会马上批准了这奏疏。”沈穆抢先把他的话说完了。
“怎么,嫌我说话慢吞吞?”白宪贞瞪了他一眼,问:“那怎么办?”
“陛下这个人,您还不了解吗?”沈穆沉声道,“陛下看似无为而治不问政事,实则是个明察秋毫之人,朝中形式、百官心思他都一清二楚。他乐衷于自以为是的权谋平衡之术,让百官相互争斗制约,哪怕太子与大皇子骨肉相残,他也毫不在乎,只要皇位安稳,便自以为高枕无忧。他有几分爱民之心,但远比不过他爱自己的私欲、爱自己的面子。咱们非得等陛下把自己的私心和面子都满足了,才轮得到他为百姓谋划。”
“你小声点,这些话可别到处乱说。”
沈穆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续道:“就像他虽然烧掉了李子默所有书信,却独独留下了当年那封谏书。老师您信不信,那东西陛下指不定就放在床边,没事就偷偷看呢。”
“你倒是看得透彻。”白宪贞叹道,“但天子之事,可以规劝,却不可僭越。无论如何,咱们做臣子,只能尽心尽力做好本分之事,日后丹青史册上不留骂名就好。”
“您说的是。”沈穆瞧了一眼那奏疏,字字句句,皆是臣子呕心沥血总结而成,却苦于找不到明君得以施行,倒也实在无奈。
“您且帮我交给陛下,陛下虽然无耻无赖,但至少分得清好坏,这些建议,他早晚会付诸于实。”
“你这臭小子,这么些年了,说话还是没个分寸!”白宪贞暗骂了句,才道:“只是到时候,功劳就轮不到你这献奏疏之人了吧?”
沈穆失笑,“要那么多功劳作甚,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处地势高,视野稍稍开阔。沈穆下意识望了眼西北方向。目光所及,京城繁华富贵,花草树木,楼阁亭台,层层叠叠遮住了视线。
最近总有消息至枢密院,说西北边疆摩擦不断,但朝中文臣都不太在意这些边防小事。而自己在西北的军兵也被遣散各地,打散重编,他一时也无法顾及。去年的仗虽赢了,耶律氏送了个质子入京,但夷族主力未灭,绝非一劳永逸。去年年底,他应召进京仓促,也不知大军撤离后的这半年,西北那些个穷乡僻壤小城百姓是否依旧安稳?
每日上朝,穿的是正一品顶戴朝服,但能做的事实在太少,心底里也从来不踏实。
沈穆收回目光,灌了口酒,挥挥袖子走了。
“学生肚子空空如也,赶紧回府吃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