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偏院设有宽敞明亮的堂室,作公厨之用,到了午时便有杂役抬了食盒来。
天气寒冷,堂中围了几个炭盆,衣摆带过凉风,通红的火星子飞出来,又落下比细雪更小的银屑。
热腾腾的羊肉馎饦端上来,每碗上面都撒了翠碧的小葱花。屋中香气四溢,压住炭火轻微的呛味儿。
众人都忙活了一上午,见礼入座后就不那么严肃,边吃边聊些逸事,气氛很是融洽。
“……听闻益州近来匪患严重,天寒地冻的,百姓本就紧钱粮,如此一来恐怕更加人心惶惶。”
“陛下已经命云麾将军带兵镇压,安抚百姓,以谢将军的本事,想必不在话下。”
提起这茬,旁边那小吏接到:“临近年关,谢阁老又抱恙在身,将军原本已经请旨回京,圣人也欣然应允,不料……”
眼见话头要往深里去,另一人悬崖勒马,清了清嗓子,道,“想必将军定然会早日平息匪患。”
“正是正是……”
二人忙作低头进食状,实则偷偷觑对面人的脸色,怕挨一顿敲打。
裴中丞脾气不佳,说话又刻薄,谈公务倒也罢了,但最不喜他们嚼舌根,尤其事关朝臣。
见裴是镜垂着凤目怡然用膳,似是没有听到他们方才的话,二人这才放下心来。
那头稍微年长些的职官提起,“听裴公说中丞即将定亲,老夫还没来得及恭贺。”他举了举茶盏。
裴是镜从恍惚中回神,也以茶代酒,笑道:“多谢。”
外面慢慢飘起雪花来,下得不大,落在地上薄薄的一层,踩上去就化成了水。
闻棠进屋,卷起一大股寒风,萧问梨跟在他身后,解了大氅递给仆婢。
谢府的下人们忙忙碌碌,那侍女道:“请郎君娘子先坐在这儿暖暖身。”
风炉烧得正旺,上面的茶釜滚滚沸开,蒸出热汽。
“外面忙活什么呢?”闻棠随口问。
“回郎君的话,年关将近,正急着采办杂用,添新换旧。”
谢究虽然带病,府中上下却没乱一点儿,甚至比平时还要严肃有序,听说是皇后遣了宫里的人来打点照顾。
呆坐了半盏茶,身上被热气烘了个透,二人这才进了内室。
谢究原本躺在床上闭目休息,听到动静便由侍女扶着坐了起来,虽面色蜡黄,眼神却依旧锐利清明,看见他们,转为笑意。
正当时,仆人端了熬好的药进来,这边伺候他服药,两人便坐到另一侧同他讲些趣事。
祖孙和乐间萧穆和萧寻枫也到了,人气儿多起来,屋子里的药味儿淡了不少。
每年除夕宫中都会设宴,圣人也会召谢家人入宫。先帝子嗣单薄,除了圣人外,还在世的就只有两位长公主,其他叔伯都在封地,因此谢氏虽是外家,圣人却很是亲厚,尤其是对几个孩子。
萧穆正要说起这事,“岳丈大人抱病,陛下今日特意嘱托我,若是不便,不必勉强赴宴,皇后殿下会亲自……”
谢究抬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冷笑一声,“不过小小风寒。四郎不回来,我也不进宫,好像我谢家竟门庭凋落了。”
“所言正是,”萧穆早知他会作何决定,便说,“我让人早早备好车辇暖轿,您不必忧心。”
谢究略点了下头,咳嗽两声,萧穆立马亲自倒了盏水。
他接过,却是先问:“太子近来如何。”
李融办了大事一件,回来却没得到任何褒奖,圣人态度不明,只批他事办得不够好,最重要的体察民情被他抛在脑后,反在其他地方纠缠,不过也没有重罚,敲打几句就算过了。
“与从前别无二致,只是陛下嫌他不够稳重,新令一事也暂时搁置了,让他想清楚以后再重新呈奏。”
这父子俩的心思越发难猜,谢究道:“等益州那边事态平息,就想个法子叫四郎回来,先待在京城。”
“是。”
他又看了看闻棠,道:“待开春入夏,棠儿也该受职了,崇文馆就不必再去了。东宫不适合他,十二卫也算了,上面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太慢了……倒是吏部和兵部还有空缺。”
闻棠张了张口,萧穆已经应下,他看到对面的兄长轻轻眨了下眼,又把嘴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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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车马队排在兴安门外,因殿中内省又在修新苑,他们只能沿着西内苑旁的夹道往里走,再从侧面的右银台门入,才能到宫宴所在的麟德殿。
此时天色还早,将过未时,卫军严守排查,前面公主府的车辇走走停停。
闻棠骑在马上,手虽然有些僵,兴致却很高涨。宫城里添挂了许多灯烛,也绑起了幡带。城门飞檐上的占风铎叮当作响,火红的条幡猎猎而动。
前方有内侍来传话,原是圣人体恤国公身体有恙,特准他一路承步辇至麟德殿前。
太液池结了冰,上面远远近近几大艘灯船,宫人成队而行,忙碌地穿梭其间,将船壁和头尾放置的烛火莲灯一一燃起。
日光昏昧,太阳未落,掩在山后,只可见残云。船篷衔花缀锦,刚好被成串连团的灯火照亮,一簇簇组成游龙,通向中心山亭。
积雪未消,湖心的蓬莱山不高,更像仙岛。侍女们梳着双鬟高髻,手提琉璃宫灯,怀抱梅枝,从长亭穿过,准备把犹沾寒雾的梅花带回殿中作饰。
宴会还未开始,他们先去金銮殿拜过帝后。太子李融公主元乐皆在,帝后免礼,又给众人赐了座。圣人嘘寒问暖,关心过谢究的身体,皇后又让几个孩子近前看看。
皇后长相肖似其父,眸子却沉如乌木,不笑的时候很是威仪,此时拉着萧问梨的手又变得和蔼。
“玉奴长得越发像烟娘了……”她有些感慨。
“姨母,去岁里您还是跟我说的这话呢,一字也未差,现在又变成三娘了。”闻棠道。
皇后笑了,说:“我还没问你呢,你表兄说你此行回来沉稳不少,我看还是个孩子样,倒不如你小妹持重。”
闻棠咕哝了两声,“……她天生就是这样的,我又不是,我要变成这样不得把你们吓死。”
她嗔怪一眼,转头又拉着萧问梨半开玩笑般道:“你不总进宫,姨母却总想着你,如今更是越看越喜欢,不如嫁给融儿做太子妃好了。”
此言一出,殿中瞬时没了声音,谢究沉默,垂眼看着地上花纹,萧穆婉言道:“三娘只是看着乖巧,私下里被我们惯坏了,笨手笨脚,殿下相处久了,恐怕头疼大过喜爱,更别说做太子妃。”
皇后轻笑出声,“萧卿此言差矣,这选太子妃又不是选老奴才,管他什么手脚,会指派下人不就行了?”
圣人未曾表态,闻言还颇有兴味地朝李融看去,似在询问。
“母亲说笑,吓得三娘都不敢说话了。”太子道。
“那你呢,融儿,你不是还说过你想娶玉奴?”
李融面色复杂,急于否认的样子,闻棠看了看他们,忽而道:“表兄小时候不仅想娶三娘,还想娶我呢!若真遂了他的话,那还得了?”
皇后愣了,圣人哈哈大笑,道妙郎真是妙语连连。
众人笑过,都有默契地揭过此茬,再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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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木被朱砂染得通红,墨色已经上过一遍,但不够分明,还需再描。
隋泠推门而入,添了火炭又把窗撑开了些。
“事情都办妥了?”杜念搁下笔,桃符上的墨字浓郁而鲜明。
“都办妥了,”她道,“放心吧。”
杜念看了看窗外,眯眼打量道,“杜行宜回来了?”
隋泠观察着他的神色,斟酌道:“……杜郎君请府君去他家中过年。”
杜雍光的亲儿子比杜念小两岁,不久前刚成了亲,置办家产,自立门户。不过杜郎君自己没怎么出力,父亲替他选的府宅甚至比现在的旧宅还要略大些,夫人虽出身微寒,也是他总角相识的青梅。
窗牗被整个打开,杜念高大的身形立在那儿,吓了正得意洋洋朝这边走来的杜郎君一跳。
“哎呦,大哥!”他把这两个字咬得尤其重,而后故作惊讶道,“怎地还未换上外衣?不和我去府上,难道要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儿?”
“还是免了罢,”杜念笑笑,“我这个人不喜繁文缛节,若我在,行宜你还要盛汤敬茶,前后伺候,我怪心疼的。”
那头立马变了个脸,冷言道:“你倒还腆起脸来了,你算什么东西,别以为用些下贱手段进了杜家就真是正经人了,等老头哪天清醒了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啐了一口,完全没注意到后面的来人。
杜念提了提声音,朝旁吩咐道:“去给行宜装些压岁钱吧,也算个心意,我等会儿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不去府上凑热闹了。”
“你个……”杜行宜气得脸都涨红了,正要骂人,一只手压上他的肩。
杜雍光沉声道:“你兄长给你的,你就拿着。”
房门吱呀打开,隋泠拿了几块细碎的金银出来,手帕包着,递给杜郎君。她没表情的时候面若寒霜,很是冷酷。
看着儿子嫌弃地接过来,杜雍光低叹于心,开口慈和道:“隽思也一起过去吧,再要紧的公务也先放一放。”
杜念摇了摇头,推辞道:“不办公务,也有私事,更何况府上也需要有人看顾。”
他神情温和,语气却坚定。
杜雍光知道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了。行宜总误会他和这个义子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私情,解释了也听不进去,两个人向来水火不容。想是杜念不愿打扰他阖家共乐,有意避开。
“既如此,我去叫膳房多做些菜,你也别太冷清,和隋泠他们吃吃酒,燃燃爆竹。”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