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车水马龙,繁华如旧,杜念打马回到崇仁坊,又进了北曲。杜府门前一向算不上热闹,他绕过下人,独自把马拴进厩中,出来便碰上隋泠。
她似乎愣了一下,道:“今日碰上什么开心事了吗?”
闻言,杜念也顿了下,却是问她:“看你神色匆忙,是不是府上出了什么事?”
隋泠点头:“今天一早就来了个少年跪在门外,求见侍郎,说要申冤。”
杜念莫名:“这儿又不是衙门,鸣什么冤?”
“府君和郎君们都不在,他又跪在那儿不肯走,外面人来人往的太难看,我只好擅作主张先把他请了进来。”
隋泠无奈道:“原本我想给些吃食银钱就打发走,谁知他什么都不肯要,只说府君宅心仁厚,一定可以为他昭雪,便跪在院中不起来了。”
杜念一遍往里走,一边问:“人呢?”
“府君回来,把他带到前厅里去了。”
抬眼只见大门紧闭,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杜念问:“还有别人在吗?”
“除了两个小厮,就再没有了。”
杜念了然,走近轻轻叩了叩门,里面的人叫到:“进来吧。”
隋泠退后一步,守在门边。
正堂中央跪着个笔挺的身影,破旧的麻布衣洗得泛白,漏出的手脚黝黑伶仃。奇怪的是,他的姿态并不显得畏缩,反而在杜念从他身旁经过的瞬间抬起头看了一眼。
他的眼眶和嘴角都有还未愈的淤痕,青中泛黄,耳后一条长长的疤痕,虬结狰狞,蔓延到领子里。
不过一刹,这人又重新低下了头。
“隽思回来了。”上首的杜雍光面色和蔼。
“义父。”杜念在他旁边曲腿坐下。
“这是……?”说着,杜念把目光投向那少年。
“我已叫了他起身,但他不肯,”杜雍光叹了口气,“让他自己跟你解释吧。”
话毕,那人已十分有眼色地朝杜念磕了个头。直起身不卑不亢道:“小人名叫冯顺,是陈州韦刺史家的家仆。小人的爷娘都是署令家的下人,阿爷看马,阿娘本在厨房打杂,生下我不久后就去了。署令看小人年纪合适,便给他家十郎做书童,可那韦十郎生性暴戾,不学无术,又爱饮酒作乐,经常打骂下人,这次进京赶考,因为没有中举的事心中憋闷,一气之下,竟……”
他语气哽咽,泪在地上砸出湿痕,“竟把小人的阿爷活活打死,说是带了我们这些晦气东西,才让他落了榜……”
“小人恳求两位官爷,为小人讨回公道,小人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他狠狠用衣袖擦了下眼睛,再抬起头时,眼底一片猩红,悲怒交加。
杜念思索片刻,问他:“你说的韦刺史,可是光禄大夫萧尚书的表亲?”
“正是。”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杜念心想,可惜不知来得及不及时。
“我想,你恐怕找错了人。”
像是始料未及,冯顺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杜念慢条斯理,“先不论人证物证的事,只当你讲的全是实情,但一来杜府不是京城衙门,不管断案,更不需要你的报答。再则,不论你是否听说了坊间一些捕风捉影的话,在朝堂上,政见不和是常有的事,可下了朝,我与义父从未和人结过私怨。”
“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冯顺双目通红,有些凶狠地看着他,他却云淡风轻地继续道:“如果你是真心实意想要申冤,那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拿些银子好生把你阿爷安葬了便是。”
面前跪着的少年紧咬牙关,额角青筋一突一突跳得明显,蓦地,他笑了两声,“人人都道杜宗伯清正廉明,声名远扬,想来是小人这等事还不够打扰您,这便告辞。”
杜雍光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
杜念却叫住他,“慢着。”
“你说你是韦十郎的书童,那你的学问又如何?”
冯顺看着他,眼中似乎重新燃起了光。杜念抬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指望别人替你伸张正义是最蠢最不可靠的。今年的会试作废,最晚明年春天,朝廷便会加试礼部试。如果那时你还想为你阿爷讨个公道,我可以给你机会,但能不能抓住,就要靠你自己。”
“可是,贱籍不得……”他是没资格去科考的,以往,冯顺也不是没有干过替韦十郎冒名参试的事。
他看向杜念笃定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赶紧又跪下磕了个头,“多谢官爷的指点,小人明白了。到那时,小人一定来找您赴约。”
杜念不再多言,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朝门外的隋泠使了个眼色。
她即刻明了,跟了上去。
正厅里重回往日的清冷,耳旁响起一道悠悠的叹息。
杜念怔了怔,转过头去。
“你这又是何苦,要助他脱了贱籍,可不是简单的事。你的身份本就复杂,若是那头起疑心,详查起来,处境可就凶险了。”杜雍光语重心长道。
“他们恐怕早就起了疑心,春狩的事还不够说明吗?”
“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那个萧家的小子见过你?”
“不是他,”杜念果断道,“他还没认出我。”
但京城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见过他的人那么多,他是宁清言遗孤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更准确地说,是罪臣之子,叛党余孽。
为什么要帮冯顺,他自己也说不清,不过是那个少年人的一面之词。
同样的陈州刺史,同样嚣张妄为的竖子,同样丧父含冤的少年。
他动了恻隐之心吗,还是想得到一把刺向仇人的利刃。
但杜念善于隐藏一切慌乱又棘手的事,只道:“义父放心,我自有对策。”
杜雍光不置可否。
杜念默了默,却是提起:“今日太子殿下私下里找我,说了一桩重要的事。”
他将李融提出新制的想法娓娓道来。
“……那册子上的内容,分为三部。其一,取士之科,曰生徒乡贡,皆由公荐。乡贡者,由诸州学官核定,其中难免夹私行贿,贡举中凡德行有亏,问莫能对,或曾有官司科罚者,举主与贡举连坐并罚。仍委御史台加以访查。”
杜雍光拧眉沉思。
“其二,与试者,宗亲籍贯,亟需核实,有假借身份,冒籍替名等,则永不取用,牵连三族,与试者每四十人取一人即可。”
“这其三,便是加建贡院,为考试之所,依各州府情况而定。贡举中有官员宗族、门客等,一律牒送至别州贡院考试。”
话越短,事反而更重要,杜雍光抚须不语,良久,才道:“这是太子的意思,还是圣人……”
“还未可知,”杜念说,“不过,以孩儿愚见,应当是太子自己的想法,至于其中都有何人在旁襄助,就不得而知了。”
“这三道政令,无一不把矛头指向世家,太子此举,无异于自断手足。”
“谢氏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可圣人并非只有一个皇子,这天下终究是要姓李,而非姓谢。这个道理太子也明白,或者说是他太懂圣人的心思,才会急着要和母族割裂。残肢异足,倒不如先断个干净。”
“这可是正面去触谢氏的逆鳞。”
“我想,这也是他来找我的目的。”清脆一声,杜念将茶盏磕在案上,“这三条政令,看似循序渐进,实则要从第三条开始实施,先不论修建贡院各州能捞多少油水,耗费时力,非一朝一夕,他们又怎会坐以待毙?到时我们斗个你死我活,期间又有种种变故,但无论如何,于太子而言,这都是他的第一条政绩。”
“他现在假意与我亲近,是不是我从中挑拨,教他大义灭亲,他想要推说,总有理由可找。恐怕他正是想要我替他背这口锅。”
杜雍光失笑,摇了摇头,“原以为太子有仁爱之风,不料竟是如此的圆滑狡诈。可惜他太贪心,哪里都想讨个巧,往往容易引火烧身。”
“这火要是烧到我们这里,就借一阵东风,把它吹回去。”
杜念看着外面,人影早已消失,空庭无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