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常府中人各怀心思,可江润珠饮了酒,睡得格外酣甜,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匆匆赶到琴室,李生已于上首信手拨弦,悠扬的琴声阵阵,叫人灵台一清。
桌边放着她送的香炉,蜻蛉香清雅却带着微微的涩意,是极为端正的君子香。
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进门落座,常语亲亲密密凑过来,道:“江姐姐今日气色红润,方才进来,这琴室都亮堂许多呢。”
江润珠摇头轻笑,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这张嘴,幸亏没生到男人身上。”
常语得了夸奖,捂着嘴低低地笑。
说话间,琴声戛然而止。
她拍了拍常语的手,叫她坐回位置,顺势侧头看过去,和常娴打了个招呼,后者眼下多了两抹憔悴的青黑,不知昨夜是否辗转难眠。
如此在往上首一看,李生姿态端方依旧,神色亦放松如常。
两相比较,要么对常娴议亲之事一无所知,要么是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
她这么想着,青年亦抬眸,两人短暂相视,李生率先移开视线,淡声道:“今日课题,奏西陵坛,品其中禅意。”
曲不难,却是高僧云光大师名作,寻常人能弹就不错了,李生脸上没有半点自得,说完便再次低头弹奏。
常娴定定瞧了他片刻,没盼来郎君回应,索性闭上双眼,嘴唇倔强地紧抿,仿佛肝肠寸断。
江润珠将这番情形看进眼里,满心唏嘘,俨然没将上课放在心上,待到李生双手按弦止住琴音,要求他们亲自弹奏时,自然断断续续,磕磕巴巴。
一身胜雪白衣的李生不知何时踱步到桌前,眉头轻拢,琥珀色的眸子里清凌凌一片。
想来是怨她心钝手笨,糟践名曲。
青年淡道:“此处当连贯,不得停顿,不然其中意韵骤减,只剩单薄一曲了。”
江润珠虚心回是,当即便做修改,柔软指腹压在琴弦上泛着红,指尖轻颤,粉甲转而呈粉白色,
“太过灵活流转又落俗套,或许拨弦时可再洒脱些,”李生依旧不满意,“江小姐叫在下一声先生,便莫怪在下严苛……”
江润珠道:“还请先生指教。”
李生似是碍于男女有别,只能以戒尺为替,凉凉地抵在她的指腹下,声音低沉柔和:“方才一曲清灵台,此曲定心志,江小姐心不静,琴音不诚。”
她坦然道:“云光大师是出家人,自能摒弃红尘,小女……”
“江小姐身在红尘,满心杂念,”戒尺缓慢移动,沿着手指皮肤一寸寸移向手背,他低声诘问,“可是在想常公子?”
常、常公子?
这般问话已经称得上唐突,江润珠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之下倏地抬头:“先生?”
“啪”一声,戒尺落在她的小臂,并不疼,说惩戒威力不足,反而带着无法言说的狎昵之意。
她颇有些无所适从,当即起身要离开,却被青年一把拉住手腕,暗香悄然萦绕过来。
江润珠一惊,对方的皮肤温度十分烫人。
她犹疑道:“先生可是、身体不适?”亦或是犯了疯病?
后者讥诮一笑,面上竟浮现精致的刻薄之色,他放下戒尺再近一步,墨发从肩头滑落,单手拂过江润珠身前的紫檀木琴,雁台圆润、丝弦有泽。
青年轻声评道:“这等货色,你竟也看得上。”
江润珠面上浮起一层愤怒的薄红:“先生失言了。”
铮——!
江润珠手指一颤,豁然清醒过来,只见面前琴弦已断。
微微抬头,李生依旧端立在桌前,碍于两人一站一坐,是以他瞧人有些居高临下,不过神情一如往常淡然温和:“江小姐可是身体不适?”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方才的场景约莫只是臆想。
可,这臆想未免太过逼真。
难不成她白日撞邪?
江润珠按下满腹疑问,破天荒地心虚:“……我,我没事,先生方才说什么?”
青年一身雪衣,负手而立,道:“江小姐没听清?那我再将这曲的要领讲一遍。”
江润珠心头烦乱,正要拒绝:“多谢指教……”
话未说完,隔了张桌子坐着的常娴按捺不住,突然起身,两眼通红道:“先生莫要只顾着为江姐姐解惑,娴儿也求知若渴。”
“对对对,”江润珠顺势道,“学生愚笨,没有悟性,且琴弦已断,还是莫要耽误先生的时间了。”
李生闻言再不好说什么,只叫她再想想,江润珠点头应了,却一心挂着方才的情形——
莫不是她私心里对李生起了乌七八糟的念头,白日便做起春梦来?
常语见她这般,却以为她是不耐学琴,当即将其引作知音,琴课将将结束,便拉着江润珠就走:“今日去我院里玩,我得了最新的话本子!”
“不叫上娴妹妹?”
小姑娘朝她挤眼镜:“阿姐醉心琴艺,我俩惹她做什么?”
随着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出门,李生也未阻拦,笑声渐渐离远了,琴室也终于安静下来。
常娴心中悲愤早已在李生的温和指点中淡去,现下孤单寡女,面上有娇色浮现:“先生午后可有空闲?”
李生离她两步远站着,闻言回:“不知小姐有何事吩咐?”
“我要去王老板那取琴,想先生帮我看看,”常娴咬唇,道,“再顺道帮江姐姐修一修她的琴。”
李生闻言点了点头,正要说好,却觉得琴室忽然一暗,两人似有所感同时转身。
有人先一步替他作了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