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舟躲闪道:“当年长行的事,但谨遵冥界法度,没有多透露半分,您会怪我多嘴吗。”
雪夜无言。
这件事,昭歌曾说愿意相信他,可他内心深处,无法原谅自己。正如墨子慕所言,打破封妖塔的是长行,将那些孽妖归入命簿的是仙界的神,但长行这个导火索,终究是他养出来的。
无数凡人为那批妖邪所杀,陆家满门身死,包括凌煜丧命,荣宝被迫入轮回,在凡间身陷险境,是他间接造成,洗不清的。
莲舟见他失落,道:“我只是不想他们误会您。”
雪夜顿了顿:“她没说什么吗?”
莲舟道:“陆姑娘知晓了实情,还是很高兴的,也不知她等这个解释,等了多久。”
雪夜心头空了一阵,回归冥界后,他职责所在,无法如先前那般来去自由,在昭歌那边看来,他分明是一离开,便杳无音信了。
而他找回记忆的每一日,也未曾轻松过,他,昭歌,乃至整个冥界,他们面对的敌人太强大了,是仙界众多比冥界强悍古老的神族,凡人的命途牢牢掌握在那些神仙手里,他救不了她,救不了很多人。
死于凡人而言,何感?
身为神仙的雪夜无法感知到,但他深信,那定是沉重的。苍穹之下,每条生命的逝去,尽是沉重的,犹如白日落幕,黑夜降临,花跌向尘泥,冰川沉入海洋,只一刹那,庞大,震撼,却又无声无息。
唯留给记得他们的亲人,绵延无尽的钝痛,缠上身便难以甩脱的潮湿。每忆起一次,便疼一次,记多久,便疼多久。
雪夜思绪急止。
昭歌告诉过他,她不怕自己要面对的结局。可他怕。
但怕了,更不该逃避,对吧。
他长出口气,问莲舟:“你怎会知道我与她的事……”
难怪那会儿在镜宫,那鬼兵无端对他提到阴阳间的出口,这是整个冥界都知道了?
莲舟低眸轻笑:“白无常大人告诉我的。”
除了他,也没旁人了,雪夜紧了紧手,又欣然了。知道便知道吧,反正,没什么好藏的。
“大人,您想她吗?”莲舟小声问起,眸里隐含欢喜。
雪夜瞧她一眼:“莲舟,你话太多了。”
莲舟笑了笑。答非所问,便是想了,她懂。
她退下去后,雪夜独自在前殿外站了片刻。夜已深,皎皎月华渗入妖司,映得满院浮上柔沉沉的光,比之平日的肃杀灰暗,多了几分温和的人间色,碧绿的流萤在空中扑烁,一眨一眨地,像谁在对着他笑。
想她吗?想的。可惜冥界动荡,塔内诸妖蠢蠢欲动,他半步不敢离开。
他走后,她应该并不孤独吧,有凌虚,霍天和尹惊舞尹世霖几个朋友在旁,总是好的。
但愿他们的再见,能来得快一点。更希望那所谓的结局,能来得慢些,缓些。
雪夜摁住胸口,忽感到没来由的隐痛,正从心里慢慢涤荡开。
与此同时,封妖塔内,躁动未止。
莲舟雪夜走后,众妖魂当即围上来打量瑶姬,面对他们的不怀好意,瑶姬全无惧怕,生生瞪退了众人。
“妖啊,入凡世,最先要学的便是控制自己的情感,凡人虽好,可终究只是咱们的一道劫,你敢动真心,他们便敢趁机要你的命。”有老妖语重心长提点她。
瑶姬冷声道:“死了,我也要把害我的人拉来陪葬!”
“你口气挺大,妖司内外把守森严,冥界更甚,困死你足以。”
瑶姬闭上眼,安然笑道:“说不定,我真能呢。”
***
“掌门,王九阳……死了。”
夜里,樊家宅内,内伤初愈的樊渊靠在座上,闻得这么一句,懒懒抬眸望过去。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身边两个跪地捶腿的妾室瑟瑟低了头,回话的暗探更是惊惧,立即解释:“不是我们做的,城中还有另一批人在追杀他,昨夜在临江城外,我们去晚一步,叫他们得手了。”
樊渊默然着,暗探接道:“陆昭歌回程路过时察觉到,似乎还在王九阳死前与他见过面,后来,人被她埋了,我们挖出来确认过,是死透了。”
樊渊这才开口:“他们说了什么?”
“我们跟得太远,没听见,但后半夜陆昭歌从林子里出来时,神色间只有倦怠,并无太大波动。”
她没什么城府,若从王九阳口中得知要事,面上必会表露,看来,王九阳要么是不知道什么,要么是知道,没能说出来,樊渊道:“这个没用的东西,死得倒利索,我还想从他嘴里挖出什么,看来没必要了。”
至于杀他的,一猜便知是尹家人。
召天雷劈山,是大术法,需要极强的灵力支持,松陵境内的世家,蒲家卫家,出百名大弟子合力,勉强可以引来天雷,但上百人一齐出手,动静太大,一定会被樊家察觉,那么,城中比蒲卫两家实力更强,出动弟子人数更少,全程还能不引人注意的世家,唯有尹家了。
只是,在外,京中的人和听雨斋勾结来攻打樊家,在内,王九阳与尹家人合谋在白蟒峰搞鬼,除他们之外,还有别人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樊渊看眼窗外,总觉得松陵暗处藏的那个妖,还没现身。
暗探道:“还有一事,陆昭歌离开时,属下隐约感觉,她身后有东西跟着。”
樊渊来了兴趣:“鬼还是妖?”
“那东西极其隐蔽,属下不通灵力,只看到游丝一线的气息在她身后远远坠着,感觉,大概是妖。”
樊渊笑道:“她从萧国回来,是花魂国的孽妖吧,才能躲过斩妖剑和她的眼睛,现下,那东西怕是已经进松陵了。”
“要知会十六家暗中警戒吗?”
“不用,今晚我们要对付的是陆昭歌,那东西若敢跟进来,直接杀,若没跟进来,便与咱们无关。”
“那,尹家那边……”
“多派人盯着,近来与他家接触过的人,你们一个一个筛查,都报上来。”
暗探领命出去后,樊淑被弟子引进了屋。
樊渊比了个手势,那两个妾室迅速起身走了。
樊淑看着她们衣衫不整地离开,冷笑了一声,道:“他才死了几天?我以为他在你心里,会有所不同呢。”
樊渊置若罔闻:“你给我闭嘴,东西呢,拿来!”
樊淑缓缓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行过去搁在案上,目光往窗外扫去,进来时,她便注意到,今晚樊家弟子都出动了,埋伏在院落周边,蓄势待发,暗处遍布凌厉杀气。
天方黑,月亮还未升上来,又是无法安生的一夜。
她瞧着樊渊从囊中拿出一物端详,道:“这些年,您从不轻易许我出门,偶尔出去,也必让人紧紧跟着,其实并非为了护我,而是为了护着这个东西吧。”
“我始终好奇,您缘何打小让我随身带着此物,查遍家中史料,皆无所获,但近来,想清楚了。”
樊渊确定这枚真正的檀木如意没有异样,斜了眼樊淑。
过去,她便是个掩人耳目用的器具,现下,彻底无用了。
樊淑道:“这枚木如意,和陆家当年的灭门案有关吧,今夜陆昭歌会登门来报仇,您想拿这个,接着对付她。”
“您害了陆家唐家满门,纵容罗刹鸟伤了那么多松陵百姓,又逼死了凌虚长老,还不够吗?”
她问得动容,樊渊只冰冷道:“滚出去。”
樊淑压下那阵窒息感,未肯死心:“记得我小时候,您也抱过我,为什么现今成了这样?您回头看看,您身后还有人吗,这便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樊渊始终没有回应她,直到有弟子过来敲门:“掌门,陆昭歌来了!”
他眉心一拧,匆匆起身,到门外厉声道:“把她带回去,禁足!”
樊淑的眼泪夺眶而出,有几滴砸在桌上,细碎的微响,却令她再也压不住哭声。
***
夜里天黑后,松陵万籁俱寂。
昭歌行至樊家外,守门的弟子见到她,纷纷举起长剑,脚下却偷偷往后退。
她偏头一瞧,樊家所在这条长街,昏暗处,能看到些百姓凑成堆忐忑观望,更远处的巷口,守了许多十六家弟子,欲进又止,于是在原地徘徊。
所有人都对今晚的大战有所预料。
昭歌撤回视线,毫不在意,登樊家门前,她专程对十六家的人放过话:今夜她只对樊渊一人,谁敢入樊家襄助樊渊,她让谁死。
踏上石阶,弟子们恍如见了鬼,扬声道:“陆昭歌,你想做什么?!”
昭歌逼近他们:“你们是想主动放我进去,还是等我杀了你们自己进去?”
几名弟子互相递了个眼色,一人轻缓推开大门。
打眼一望,即能感觉到樊家院中弥漫着重重杀气,那铺天盖地的架势,明显做足了准备,没给她活着出来的可能,昭歌轻声笑笑,道:“让开。”
待他们警惕四散,她握斩妖剑在手,缓步走到门边,身后一抹迅疾剑气袭来。
她头也没回,掉转斩妖剑反手往后刺去,穿透那偷袭的弟子躯体,又蓦地拔出。
一干人没想到她真敢当众杀人,失色闪躲,街角的百姓也惊呼起来。
血痕沿剑刃滴落,昭歌挥甩干净,踏进樊家院子,又一剑扫去,身后两扇大门哄地关上。
黑洞洞的铁门,仿佛将整个天地阻隔在外。